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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我哭了,想說:「你吃老鼠了,你吃老鼠了。」但只是指了指天上。天上空蕩蕩的,中間停著些雲團。那些雲團,都有一個閃亮的,潔白的邊緣,中央卻有些發暗。它們好像是在一片空曠裡迷失了。不飄動是因為不知道該飄向哪個方向。母親順著我的手,看看天上,沒有看見什麼。她不會覺得那些雲朵有什麼意思。她只關心地上的事情。這時,地上的老鼠正向著散發著特別香氣的地方運動。我不想把這些說出來。只要身上流著一丁點統治者的血液,傻子也知道多把握一點別人的秘密在手上是有好處的。於是,我只好手指天空。這一來,母親也害怕了。她把我緊緊擁住,腳步越來越快,不多久,我們已經到官寨跟前了。廣場上,行刑人爾依正往行刑柱上綁人,行刑人看見我們,把他們家人特有的瘦長的身子躬下,叫一聲:「少爺,太太。」

  我的身子立即就停止戰抖了。

  母親對行刑人說:「你們身上殺氣重,把少爺身上不乾淨的東西嚇跑了。以後就叫你兒子多和少爺在一起吧。」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麥其土司的行刑人一代又一代都叫一個名字:爾依。要是他們全部活著,肯定就分不清誰是誰了。好在他們從來都只有兩代人活著。父親行刑,殺人的時候,兒子慢慢成長,學習各種行刑的手藝。殺人的是大爾依,等著接班的是小爾依。可以說爾依們是世上最叫人害怕,最孤獨的人了。有時我懷疑那個小爾依是個啞吧。所以,都走出了幾步,我又回過頭問行刑人:「你兒子會說話嗎?要是不會就教他幾句。」

  行刑人對我深深鞠了一躬。

  到了樓上,母親就躺下了。她叫侍女卓瑪從箱子裡取出黃特派員送的煙槍,點上一盞小燈。自己從懷裡掏出濕泥巴似的一團煙土,搓成藥丸一樣大小,放在煙槍上對著燈上的火苗燒起來,她的身子就軟下去了。好半天,她醒過來,說:「從今天開始,我什麼都不害怕了。」她還說:「特派員送的銀器沒有麥其家的漂亮。」

  她是指裝煙具的那個銀盤,還有一個小小水壺,兩三根挑煙泡用的扡子。

  卓瑪趕緊說:「我有一個朋友,手藝很好,叫他來重新做些吧。」

  母親問:「你的朋友?下面院子裡那傢伙。」

  桑吉卓瑪紅著臉點了點頭。

  太陽落山了。外面正是深秋,在夕陽的輝映下,更是金光燦燦。屋子裡卻明顯地暗下來。

  屋子越暗,土司太太的眼睛就越亮。叫我想起在煉製鴉片的房子裡見到的老鼠眼睛。我把卓瑪的手摸住,但她一下摔開了。我的手被她摔回在胸膛上。她叫我把自己打痛了。我叫了一聲。這一聲既表示了痛苦,也表示對母親那雙閃爍不定的眼睛的恐懼。兩個女人都急忙問我,少爺怎麼了。

  卓瑪還用她溫軟的手摟住我的腦袋。

  我背著手走到窗前,看見星星正一顆顆跳上藍藍的天幕,便用變聲期的嗓門說:「天黑了,點燈!」

  土司太太罵道:「天黑了,還不點燈!」

  我仍然望著夜晚的天空。沒有回過身去看她們。一股好聞的火藥味彌漫開來,這是侍女劃燃了火柴。燈亮了。我回過身去,扼著手腕對卓瑪說:「小蹄子,你弄痛我了。」

  這一來,卓瑪眼裡又對我流動著水波了,她跪在地上,捧起我的手,往上面呵著她口裡的香氣。痛的地方變成癢,我呵呵地笑了。侍女轉臉對母親說:「太太,我看少爺今天特別像一個少爺。照這樣子,將來是他當麥其土司也說不定。」

  這句話聽了叫人高興。儘管我不可能是這片領地的土司。就算我不是傻子,將來的土司也不會是我。母親臉上的神情表明這句話使她十分受用。但她罵道:「什麼不知深淺的話!」

  土司進來了,問:「什麼話不知深淺?」

  母親就說:「兩個孩子說胡話呢。」

  土司堅持要聽聽兩個孩子說了怎樣的胡話。母親臉上出現了剛才侍女對我做出的詣媚表情:「你不生氣我才說。」

  父親坐在太太煙榻上,雙手撐住膝頭,說:「講!」

  土司太太把卓瑪誇我的那句話說了。

  土司大笑,招手叫我走到跟前,問:「我的兒子,你想當土司嗎?」

  卓瑪走到父親身後對我搖手,但我還是大聲說:「想!」就像士兵大聲回答長官問話那樣。

  「好啊。」他又問我,「不是母親叫你這樣想的吧?」

  我像士兵那樣對土司一碰腳跟,大聲說:「不是,就是她不准我這樣想!」

  土司很銳利地看了太太一眼,說:「我寧願相信一個傻子的話,有時候,聰明人太多了,叫人放心不下。」他接著對我說:「你想是對的,母親不准你想也是對的。」

  母親叫卓瑪帶我回到自己房裡:「少爺該睡覺了。」

  替我脫衣服時,卓瑪捉住我的手放在她胸上,那裡跳得正厲害。她說,少爺你嚇死我了。她說我傻人有傻福。我說我才不傻呢,傻子不會想當土司。她下死勁掐了我一把。

  後來,我把頭埋在她雙乳間睡著了。

  這一向,我的夢都是白色的。這天晚上也不例外。我夢見白色洶湧而來。只是看不清源頭是女人的乳房還是罌粟的漿果。白色的浪頭卷著我的身體漂了起來。我大叫一聲,醒了。卓瑪抱著我的頭問:「少爺怎麼了?」

  我說:「老鼠!老鼠!」

  我真的看見了老鼠。就在射進窗戶的一片淡淡月光中間。

  我害怕老鼠。

  從此,就不敢一個人在寨子裡獨自走動了。

  9.病

  我害怕老鼠。

  他們卻說少爺是病了。

  我沒有病,只是害怕那些眼睛明亮,門齒鋒利的吱吱叫的小東西。

  但他們還是堅持說我病了。我也沒有什麼辦法不讓他們那樣想。我能做的就是,母親來時,我就緊緊把卓瑪的手握住。每天,管家都叫小家奴索郎澤郎和小行刑人爾依等在門口。我一門,兩個和我一樣大的小廝就一步不離跟在身後。

  卓瑪說:「少爺還不是土司呢,就比土司威風了。」

  我說:「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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