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塵埃落定 | 上頁 下頁
十五


  土司說:「我聽你的,活佛你上來吧。」土司甚至還伸出手,想扶活佛一把。就在這兩雙大手就要互相握住時,春雷一樣的聲音從東方滾了過來。接著大地就開始搖晃了。大地像一隻大鼓,被一隻看不見的巨手擂響了。在這巨大的隆隆響聲裡,大地就像牛皮鼓面一樣跳動起來。最初的跳動剛一開始,活佛就從樓梯上滾下去了。土司看到活佛張了張嘴巴,也沒來得及發出點什麼聲音就碌碌地滾到下一層樓面上去了。大地的搖晃停了一下,又像一面篩子一樣左右擺蕩起來,土司站立不住,一下摔倒在地上。更可氣的是,倒地之前,他還想對活佛喊一句什麼話,所以,倒地時,話沒有喊出來,卻把自己的舌頭咬傷了。土司躺在地上,感到整個官寨就要倒下了。在這樣劇烈的動盪面前,官寨哪裡像是個堅固的堡壘,只不過是;堆木頭、石塊和粘土罷了。好在這搖晃很快就過去了。土司吐掉口裡的鮮血,站起身來,看見活佛著樓梯往上爬了。土司立即覺得這個被自己冷落的活佛才是十分忠誠的。他一伸手,就把活佛從下面拉了上來,兩人並排坐在走廊的地板上,望著那巨大而神秘的力量所來的方向,聽著驚魂甫定的人們開始喊叫,從叫聲裡就可以知道有房子倒塌了,有人死了。河水用短暫而有力的洶湧把河上的小橋衝垮了。土司看到自己巨大的寨子還聳立在天空下面,就笑了:「活佛,你只有住在我這裡,橋一塌,你就回不去了。」

  活佛擦去頭上的汗水,說:「天哪,我白來了,事情已經發生了。」一臉灰土的土司握住活佛的手嘿嘿地笑個不停。笑一聲,一口痰湧上來,吐了,又笑,又一口痰湧上來。這樣連吐了五六七八口,土司捂住胸口長喘一陣,歎了口氣說:「天哪,我幹了好多糊塗事吧?」

  「不多也不算少。」

  「我知道我幹了什麼,但就像是在做夢一樣。」

  「現在好了。」

  「現在我真的好了?好吧,你看我該怎麼辦呢?」

  「廣濟災民,超度亡靈吧。」

  土司說:「進房休息吧。女人肯定也給嚇壞了。」

  居然就引著活佛往二太太的房裡去了。剛進房間,我母親就在活佛的腳前跪下了。她用頭不斷去碰活佛那雙漂亮的靴子。土司就扶住被自己冷落許久的二太太,說:「起來,叫人給我們送些可口的東西來。」那口氣好像是剛才還在這房間裡,從來沒有迷失過自己一樣。土司還說:「天哪,這麼餓,我有多久沒有好好吃東西了?」母親吩咐一聲,那吩咐就一連聲地傳到樓下去了。然後,二太太就用淚光閃閃的眼睛看著活佛,她要充分表達她的感激之情。她以為已經永遠失去的男人回到了她身邊。

  大地搖晃一陣,田野裡那些奇怪的情形就消失了。死了人和倒了房子的人家得到了土司的救助。不久,地裡的罌粟也到了採收的時候。

  第三章

  8.白色的夢

  白色在我們生活裡廣泛存在。

  只要看看土司轄地上,人們的居所和廟宇——石頭和粘土壘成的建築,就會知道我們多喜歡這種純粹的顏色。門媚、窗根上,都壘放著晶瑩的白色石英;門窗四周用純淨的白色勾勒。高大的山牆上,白色塗出了牛頭和能夠驅魔鎮邪的金剛等等圖案;房子內部,牆壁和櫃子上,醒目的日月同輝,福壽連綿圖案則用潔白的麥面繪製而成。

  而我,又看見另一種白色了。

  濃稠的白色,一點一滴,從一枚枚嬰粟果子中滲出,彙聚,震顫,墜落。罌粟擠出它白色的乳漿,就像大地在哭泣。它的淚珠要落不落,將墜末墜的樣子,掛在小小的光光的青青果實上無語凝咽。那是怎樣的一副動人的景象啊。過去手持鐮刀收割麥子的人們,手持一把光滑的骨刀,在罌粟的青果上劃下一條小小的傷口,白色的漿汁就滲出來了。一點一滴,悄無聲息在天地間積聚,無言地在風中哭泣。人們再下地時,手裡就多了一隻牛角杯子.白色的漿汁在青果的傷口下面,結成了將墜不墜的碩大的一滴,被骨刀刮到牛角杯裡去了。

  青果上再劃下一道新的傷口,這樣,明天才會再有濃重的一滴白色漿汁供人收集。

  黃特派員從漢地派人來,加工這些白色的果漿。他們在離官寨不遠的地方搭起一個木棚,架上鍋灶,關上門,像熬制藥物一樣加工罌粟漿。從煉製間裡飄出的氣息,只要有一點點鑽進鼻子裡,一下子就叫人飛到天上去了。麥其土司,偉大的麥其土司用一種前所未有的美妙的東西把人們解脫出來了。這樣的靈藥能叫人忘記塵世的苦難。

  這時,關於那次地動,被冷落了一段時間的門巴喇嘛有了新的解釋。他的觀點跟濟嘎活佛截然不同。他說,這樣美妙的東西只有上天的神靈才能擁有。只有土司無邊的福氣才把這東西帶給下界的黑頭藏民。而地動無非是天神們失去了寶貴的東西發發怒氣而已。門巴喇嘛聲稱,經過他的禳解,神們已經平息了他們的憤怒。土司深深地呼吸一口空氣中醉人的香氣,笑眯眯地看了濟嘎活佛一眼。活佛說:「如果土司你相信門巴喇嘛的話,那我還是回去,回到我的廟裡去吧。」

  「天哪,我們的活佛又生氣了。不過我知道他說的是假話,如果他說的是真話,我也會挽留他的。「土司說話的口吻,好像活佛不在跟前。

  「土司願意聽誰的話,跟我有什麼相干?」活佛也用看不見面前有土司的口吻說:「天哪,以前師傅就對我說過,天意命定的東西無法阻止。」

  土司笑了,說:「看看吧,我們的活佛多麼聰明啊。」

  活佛說:「讓門巴喇嘛陪你吧,你相信他。」

  土司不想再說什麼了,拿起手邊幾個鈴子中的一個,搖晃一下,清脆的鈴聲喚來了管家。管家跛著腿下樓,把活佛送到門口。管家突然問道:「活佛,你說,這果子真會給我們帶來厄運嗎?」

  活佛睜開眼,看到這人臉上真有露出了憂慮重重的表情,就說:「那還有假?我是靠騙人為生的嗎?等著看結果好了。」

  管家說:「活佛可要好好念經保佑我們主子的事業啊。」

  活佛揮揮手,走開了。

  寬廣的大地上,人們繼續收割罌粟。白色的漿汁被煉製成了黑色的藥膏。從來沒有過的香氣四處飄蕩。老鼠們一隻只從隱身的地方出來,排著隊去那個煉製鴉片的房子,蹲在梁上,享受醉人的香氣。母親心情好,好久沒有叫過頭痛了,她帶我去了那個平常人進不去的地方。那裡,黃特派員的人幹活時,門口總有持槍的人把守。母親說:「你不叫我進去,那特派員送我一支煙槍幹什麼?」

  守衛想了想,收槍叫我們進去了。

  我並沒有注意他們怎麼在一口口大鍋裡煉製鴉片。我看見老虎灶前吊著一串串肉,就像我帶著小家奴們打到的畫眉一樣。我正想叫他們取一隻來吃,就聽見吱的一聲,一隻老鼠從房梁上掉下來。熬鴉片的人放下手中的傢伙,小刀在老鼠後腿上輕輕挑開一點,老鼠吱地叫了一聲,再一用力,整張皮子就像衣服一樣從身上脫了下來,再一刀,扇動著的肺和跳動著的心給摳出來了。在一個裝滿作料的盆子裡滾一下,老鼠就變成了一團肉掛在灶前了。

  土司太太笑道:「你們不要把我兒子嚇著了。」

  那些人謔謔地笑了。

  他們說:「太太要不要嘗嘗。」

  太太點點頭。熏好的老鼠肉就在灶裡烤得吱吱冒油。香味不亞於畫眉。要不是無意間抬頭看見房梁上蹲著那麼多眼睛賊亮的老鼠說不定我也會享用些漢族人的美食。我覺得這些尖嘴在咬我的胃,而母親正用雪白的牙齒撕扯鼠肉。全不管我在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她一邊用潔白的牙齒撕扯,一邊還貓一樣晤晤對我說:「好吃呀,好吃呀,兒子也吃一點吧。」

  可我不吃都要吐了。

  我逃到門外。以前有人說漢人是一種很嚇人的人。我是從來不相信的。父親叫我不要相信那些鬼話,他問,你母親嚇人嗎?他又自己回答,她不嚇人,只是有點她的民族不一樣的脾氣罷了。哥哥的意見是,哪個人沒有一點自己的毛病呢。後來,姐姐從英國回來,她回答這個問題說,我不知道他們嚇不嚇人,但並不喜歡他們。我說他們吃老鼠。姐姐說,他們還吃蛇,吃好多奇怪的東西。

  母親吃完了,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貓一樣用舌頭舔著嘴唇。女人無意中做出貓的動作,是非常不好的。所以,土司太太這樣做叫我非常害怕。

  她卻嘻嘻地笑著說:「他們給了我大煙,我以前沒有試過,如今,我可要試一試了。」見我不說話,她又說:「不要不高興。鴉片不好,也不是特別不好。」

  我說:「你不說,我還不知道鴉片是壞東西。」

  她說:「對沒有錢的人,鴉片是一種壞東西,對有錢的人就不是。」她還說,麥其家不是方圓幾百里最有錢的人家嗎?母親伸出手來拽住我的胳膊,她長長的指甲都陷進我肉裡了。

  我像被老鼠的尖牙咬了似的大叫一聲。母親也看出了兒子臉上確實顯出了驚恐的表情,就跪在地上搖晃我:「兒子,你看見什麼了,那麼害怕。」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