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塵埃落定 | 上頁 下頁 | |
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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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瑪不耐煩了,說:「看你傻乎乎的樣子吧。」一雙眼睛卻不斷溜到銀匠身上。銀匠也從院子裡向上面的我們張望。我看見他一錘子砸在自己手上,忍不住笑了。我好久沒有笑過了,好久沒有笑過的人才知道笑使人十分舒服,甚至比要一個女人還要舒服。於是,我就乾脆躺在地上大笑;看見的人都說,少爺真是病了。 為了我的病,門巴喇嘛和濟嘎活佛之間又展開了競賽。 他們都聲稱能治好我的病。門巴喇嘛近水樓臺,念經下藥,誦經為主,下藥為輔,沒有奏效。輪到濟嘎活佛上場,也是差不多的手段,下藥為主,誦經為輔。我不想要這兩個傢伙治好病——如果我真有病的話。吃藥時,我閉上眼睛就能看到藥從口中下到胃裡,隨即就滑到腸子裡去了。也就是說,藥根本不能到達害怕老鼠那個地方,它們總是隔著一層胃壁就從旁邊滑過去了。看到兩個傢伙那麼寶貝他們的藥物,那樣子鄭重其事,我感到十分好笑。門巴喇嘛的藥總是一種烏黑的九子,一粒粒裝在漂亮的盒子裡頭,叫人覺得裡面不是藥而是寶石一類的東西。活佛的藥全是粉末,先在紙裡包了,然後才是好多層的黃色緞子.他的胖手掀開一層又一層仿佛無窮無盡的綢子,我覺得裡面就要蹦出來整個世界了,結果卻是一點灰色的粉末。活佛對著它們念念有詞,做出十分珍貴的樣子,而我肚子裡正在害伯的地方也想發笑。那些粉末倒進口中,像一大群野馬從乾燥的大地上跑過一樣,胃裡混濁了,眼前立即塵土飛揚。 問兩個有法力的醫生我得了什麼病。 門巴喇嘛說:「少爺碰上了不乾淨的東西。」 濟嘎活佛也這樣說。 他們說不乾淨的東西有兩個含意。一個是穢的,另一個是邪祟的。我不知道他們說的是哪一種,也懶得問。索郎澤郎能把兩個醫生的聲音模仿得惟妙惟肖,說:「少爺,我看你是碰到了不乾淨的東西。」說完,索郎澤郎和我一起開懷大笑。將來的行刑人笑是不出聲的。他的笑容有點羞怯。索郎澤郎的笑聲則像大盆傾倒出去的水嘩嘩作響。瞧,兩個小廝我都喜歡。我對兩個人說:「我喜歡你們。我要你們一輩子都跟在我屁股後面。」 我告訴他們我沒有碰上不乾淨的東西。 我們在一起時,總是我一個人說話。索郎澤郎沒有什麼話說,所以不說話。小爾依心裡有好多話,又不知從何說起。他這種人適合送到廟裡學習經典。但他生來就是我們家的行刑人。兩個小廝跟在我身後,在秋天空曠的田野裡行走。秋天的天空越來越高,越來越藍。罌粟果實的味道四處彌漫,整個大地都像醉了一般。我突然對小爾依說:「帶我到你家裡看看。」 小爾依臉喇一下白了,他跪下,說:「少爺,那裡有些東西可比老鼠還要叫人害怕呀!」 他這一說,我就更要去了。我並不是個膽小的人。過去我也並不害怕老鼠,只有母親知道那是為了什麼。所以,我堅持要到行刑人家裡看看。 索郎澤郎問小爾依他們家裡有什麼東西叫人害怕。 「刑具,「他說,「都是沾過血的。」 「還有什麼?」他的眼睛四處看看,說:「衣服,沾了血的死人衣服。」 我說:「你在前面帶路吧。」想不到行刑人家裡比任何一個人家更顯得平和安詳。 院子裡曬著一些草藥。行刑人根據他們對人體的特別的瞭解,是這片土地上真正的外科醫生。小爾依的母親接受不了嫁給一個行刑人的命運,生下兒子不久就死了。行刑人家裡的女人是小爾依的八十歲的奶奶。她知道我是誰後,便說:「少爺,我早該死了。可是沒有人照顧你家的兩個行刑人,男人是要女人照顧的,我不能死呀。」 小爾依對她說少爺不是來要她的命。 她說,老爺們不會平白無故到一個奴才家裡。她的眼睛已經不大好了,還是摸索著把一把把銅茶壺擦得閃閃發光。 我們參觀的第一個房間是刑具室。最先是皮鞭,生牛皮的,熟牛皮的,藤條的,裡面編進了金線的,等等,不一而足。這些東西都是歷代麥其土司們賞給行刑人的。再往下是各種刀子,每一種不同大小,不同形狀的刀子可不是為了好看,針對人體的各個部位有著各自的妙用。寬而薄的,對人的頸子特別合適。窄而長的,很方便就可以穿過肋骨抵達裡面一個個熱騰騰的器官。比新月還彎的那一種,適合對付一個人的膝蓋。接下來還有好多東西。比如專門挖眼睛的勺子。再比如一種牙托,可以治牙病,但也可以叫人一下子失去全部牙齒。這樣的東西裝滿了整整一個房間。 索郎澤郎很喜歡這些東西。他對小爾依說:「可以隨便殺人,太過癮了。」 小爾依說:「殺人是很痛苦的,那些人犯了法,可他們又不是行刑人的仇人。」小爾依看了我一眼,小聲地說,「再說,殺了的人裡也有冤枉的。」 我問:「你怎麼知道。」 麥其家將來的行刑人回答:「我不知道,我還沒有殺過人。但長輩們都說有。「他又指指樓上,說,「聽說從那些衣服上也能知道。」 那些衣服在行刑人家的一個閣樓上。閣樓是為了存放死人衣服而在後來加上去的。一架獨木樓梯通向上面。在這樓梯前,小爾依的臉比剛才更白了:「少爺,我們還是不上去吧?」我心裡也怕,便點了點頭。索郎澤郎卻叫起來:「少爺!你是害怕還是傻?到了門前也不去看看,我再不跟你玩了。」 他說我傻,我看他也傻得可以,他以為想跟我玩就玩,不想跟我玩就不玩。我對他說:「你這句話先記在我腦子裡。要知道你不是在跟我玩,而是在服侍我。「我很高興他聽了這句話就呆在那裡了。把個傻乎乎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小爾依呆呆地站在我身旁。 我呶呶嘴,小爾依就蒼白著臉爬上了梯子。梯子高的一頭就搭在那間閣樓的門口。門口上有著請喇嘛來寫下的封門的咒語。咒語上灑了金粉,在太陽下閃閃發光。我腳跟腳爬上去。我的頭頂到了小爾依的腳。小爾依回過頭來說,到了。他問我,是不是真要打開。他說,說不定真有什麼冤魂,那樣,它們就會跑出來。索郎澤郎在底下罵小爾依說他那樣子才像一個冤魂。我看了看小爾依,覺得索郎澤郎罵得對,他那樣子確實有點像。小爾依對我說:「我是不怕的,我害怕真有什麼東西傷著了少爺。」 兩個小廝一個膽大,一個會說話。膽大的目中無人,會體貼上意的膽子又小了一點。我只好兩個都喜歡。行刑人家的房子在一個小山包上。比土司官寨低,但比其它房子高。站在獨木樓梯上,我看到下面的大片田野,是秋天了,大群的野鴿子在盤旋飛翔。我們這時是在這些飛翔著的鴿群的上邊。看到河流到了很遠的天邊。 我說:「打開!」小爾依把門上的鎖取下來。我聽見索郎澤郎也和我一樣喘起了粗氣。只有小爾依還是安安靜靜的,用耳語似的聲音說:「我開了。」他的手剛剛挨著那小門,門就咿呀響著打開了。一股冷風撲面而來,我,小爾依,還有索郎澤郎都戰抖了一下。我們三人走進去,擠在從門口射進來的那方陽光中間。衣服一件件掛在橫在屋子裡的杉木杆上,靜靜披垂著,好像許多人站著睡著了一樣。衣服頸圈上都有淡淡的血跡,都已經變黑了。衣服都是好衣服。都是人們過節時候才穿的。臨刑人把好衣服穿在身上,然後死去,沾上了血跡又留在人間。我撩起一件有獺皮鑲邊的,準備好了在裡面看見一張乾癟的面孔,卻只看到衣服的緞裡子閃著幽暗的光芒。索郎澤郎大膽地把一件衣服披在身上也沒有發生什麼事情。 沒有碰到什麼出奇的事,使人非常失望。 回去的路上,我們看到東邊的山口出現了一個人影。接著,西邊的山口也冒出了一個人影。兩個小廝要等著看是什麼人來了。他們知道任何人只要從路上經過了,就必須到官寨裡來。有錢的送錢,有東西的送東西,什麼都沒有的,也要送上一些叫麥其土司聽了高興的話。 回到樓上,卓瑪送上茶來,我叫她給兩個小腸也一樣倒上。卓瑪大不高興,白我一眼:「我是給下人上茶的嗎?」我並不理她,她只好在他倆面前擺上碗,倒上了熱茶。我聽見她對兩個傢伙喝斥:「不曉得規矩的東西,敢在少爺面前坐著喝茶!去,到門邊站著喝去!」 這時,外面的看門狗大叫。 卓瑪說:「有生人到了。」 我說:「是娶你的人來了。」 她埋下頭沒有說話。 我又說:「可惜不是銀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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