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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官寨裡立即響起人們奔跑、呼喊的聲音。拉動槍栓的聲音清脆而沉著。最後是家丁們在炮樓上推動土炮時那巨大的木輪吱吱嘎嘎的聲音。直到土炮安置妥當後,巨大的官寨才在秋天明亮的陽光下沉寂下來。這種沉寂使我們的寨樓顯得更加雄偉莊嚴。

  哥哥把這一切佈置妥當,叫我和他一起站在兩尊銅鑄的土炮旁向響槍的地方張望。我知道這槍聲是怎麼回事。但還是跟著哥哥高叫:「誰在打槍,打死他!」外面的田野十分平靜,茂盛的罌粟一望無際。河邊上有幾個女人在漂洗雪白的麻布。下面的科巴寨子上,人們在自家的屋頂上辯氈或攝製皮子。河水一直往東流到很遠的地方。在我出神地瞭望風景時,哥哥突然問我:「你真敢殺人?」我把遠望的目光收回來,看著他點了點頭。他是個好兄長,希望我也能像他一樣勇敢,並且著意培養我的勇敢。他把槍塞到我手上:「你想打死哪個就打死哪個,不要害怕。」槍一到我的手上,我就把眼下正在發生的一切都看在眼裡了。看清了罌粟叢中的所有勾當。雖然你要問我到底看到了什麼,我肯定不能回答你。但我確確實實把什麼都看到了。這不,我一槍打出去,麥其家的家丁隊長就倒拖著多吉次仁的屍體從罌粟叢中闖了出來。我又朝別的地方開了一槍,隱隱覺得自己比專門打槍的人打得還好。這不,槍一響,父親就熊一樣咆哮著從他沉迷於情欲的地方蹦了出來。他一手牽著新到手的女人,一手揮舞著來不及系好的黃色腰帶,在大片海一樣的綠色中奔跑。哥哥抓住我的手腕,一用力,我就把後面幾顆子彈射到天上去了。我們到了罌粟地裡,父親已經穿戴整齊了。他不問青紅皂白,抬手就給了哥哥一個耳光。他以為槍是他的繼承人開的。哥哥對我笑笑。笑意裡完全沒有代人受過的那種委屈,反倒像是為聰明人的愚蠢不好意思似的。

  「不是哥哥,是我打的。」我說。

  父親回過頭,十分認真地看看我,又看看我哥哥。哥哥點點頭。父親丟開女人,劈手從哥哥腰間取下手槍,頂上火,遞到我手上。我一甩手,躺在大路上那個死人多吉次仁就對我們揚了揚他沒有了生命的右手。

  央宗看著她的前管家,漂亮的嘴巴裡迸出一聲尖叫。我又開了一槍。背叛了主子的死人又對昔日的女主人招了招左手。可惜這個女人捂住了眼睛沒有看見。

  父親十分空洞地笑了一聲,並拍拍我的腦袋,對女人說:「哈哈,連我傻瓜兒子都有這麼好的槍法,就更不說我的大兒子了。」這樣,就算把我們介紹給他的新歡了。他又說:「看吧,等央宗再給我生個兒子,你們三兄弟天下無敵!」這樣,又算是把央宗作為家裡一個新成員介紹給我們了。與此同時,父親還奪下我手中的槍,掖回哥哥腰裡。那具死屍馬上撲滿了蒼蠅。麥其土司說:「我是想讓他做查查寨頭人的,是誰把他打死了?」家丁隊長跪下:「他想對主人開槍,我只好把他結果了。」父親摸摸自己的腦袋,問:「他從哪里弄來了槍。」

  我很傻地笑了一下。見哥哥和家丁隊長都不說話。父親說:「你傻笑什麼,你知道什麼吧?」

  這一天,我是當夠了主角。

  看見他們那樣癡癡地看著我,怎麼能讓他們失望呢。於是,就把這件事情後面的主使土司太太說了出來。講著講著,我的汗水就下來了,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這件事情實在太複雜了。用一個傻子的腦子來回憶一個聰明人所佈置的事情,真是太辛苦了。在我看來,聰明人就像是山上那些永遠擔驚受怕的旱獺,吃飽了不好好安安生生地在太陽下睡覺,偏偏這裡打一個洞,那裡屙一泡屎,要給獵人無數障眼的疑團。可到頭來總是徒勞枉然。我說話的這會兒,也許是陽光過於強烈的緣故吧,汗水從父親和央宗臉上,更從家丁隊長的臉上小溪一樣流了下來。我還注意到,父親和央宗的汗水是從緊皺的眉問冒出來的,晶晶亮亮順著鼻尖滴落到塵土裡。家丁隊長的汗水卻從額前的髮際渾濁地滲流出來,把被淹沒的眉毛弄了個一塌糊塗。

  在我的故事中,應該死兩個人的。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現在,卻只死了一個男人。死了的男人張著嘴,好像對眼前這一切感到十分茫然。哥哥把一枚青果扔進了死人的口中,這樣,那大張著的嘴就好看一點了。

  父親突然說:「好啊!」父親又對他的情人說:「既然這樣,我只好帶你回官寨去,免得又有什麼人打了主意來殺你。」

  就這樣,母親深恨著的央宗順理成章地進了麥其家的大門。這T,他們就大張旗鼓地睡在一張床上了。有人說,是我這個傻子給了父親藉口,讓他把野女人帶進了家門。但我已經忘了這件事了。更何況,土司要叫一個女人到自己床上,還需要有什麼藉口嗎?說這話的人比我還傻。我們一行人往官寨去的時候,給人倒拖著的死人腦袋在路上磕磕碰碰,發出一串叫人不太舒服的沉悶聲響。

  土司太太領著一干人:喇嘛,管家,侍女出現在騎樓平臺上。

  土司太太這天穿一身耀眼的水紅色衣裳,白色的長袖在風中飄揚。母親居高臨下注視父親領著新歡走近了寨門。母親是從一個破落的漢人家裡被一個有錢人買來送給我父親的。照理說,麥其土司能不顧門第觀念而這麼長久地和她相愛已經是十分難得了。麥其土司在他的感情生活上總是叫人出其不意。當年,土司太太剛死不久,遠遠近近前來提親的人不絕于途,麥其土司都謝絕了。人們都誇他對前太太深懷感情。這時,他結婚的帖子又到了。他和我母親,一個沒有來歷的異族女人結成了夫婦。人們都說:「一個漢人女子,看吧,要不了多久他就會向一個土司的女兒求婚的。」是啊,我們周圍的汪波土司,拉雪巴土司,茸貢土司,迥爾窪土司,還有以前的麥其土司,都是你娶了我的女兒,我又在什麼時候娶了他的妹妹。再遠的土司就更多了,只說曾經和麥其土司有過姻親關係的,就有大渡河上的三個土司,次沖山口以西以北的山間平壩上的兩個土司,還有幾戶土司已經沒有了名號,在 國民黨的縣官手下做守備,勢力雖不及從前,但仍領有自己的土地與人戶。這些人都是我們的遠親近戚,雖然有時也是我們的敵人,但在婚姻這個問題上,自古以來,我們都是寧願跟敵人聯合,也不會去找一個骨頭比我們輕賤的下等人的。父親卻打破了這個規矩。所以,一開始,人們就預言麥其土司和漢人女子的好日子不會長久,這麼多土司,這麼多土司的這麼廣大的土地上人們都在說,麥其土司只不過是感到新鮮罷了。結果,哪一個土司邊界上都沒有出現麥其土司前來求親的人馬。

  土司和他的新太太有了我。兩年後開始懷疑我可能有點問題。三四年後才確實肯定我是個傻子。

  這又給眾多的人們帶來了希望。但他們又失望了。他們只是聽說土司太太的脾氣不如從前溫順了。也聽說土司偶爾會在下等女人身上胡來一下。但這消息並不能給人們什麼希望。其實,這時當初曾等著麥其土司前來提親的女人們早已出嫁了。人們之所以還這樣關心麥其土司的感情生活,純粹是因為巨大的慣性要帶著人們繼續關心。看看聰明人傻乎乎的勁頭吧。

  母親知道這一天終於來到了。對於一個女人來說,這是無可逃避的一個日子。她穿上美麗的衣服來迎接這日子。這個曾經貧賤的女人,如今已出落成一個雍容而高貴的婦人。她看著土司領著新歡一步步走向官寨,也就等於是看見了寂寞的後半生向自己走來。卓瑪對我說,她聽見太太不斷說:「看見了,我看見了。」

  一行人就在母親喃喃自語時走到了官寨門口。

  許多人都抬頭仰望土司太太美麗的身影。這種美麗是把人鎮住的美,不像父親新歡的美麗引起人佔有的欲望。央宗也給那種美麗給鎮住了,她不斷對我父親說:「求求你,讓我要回家。」

  哥哥說:「那你就走吧,反正有許多人在路上等著想殺你。」

  央宗說:「不會的,他們怎麼會殺我?」哥哥笑笑,對這個年紀跟自己相當,卻要做自己母親輩的漂亮女人說:「他們會的,現在人人都以為是你要做土司太太才叫查查頭人死於非命的。」

  父親說:「你怕樓上那個人吧。不要怕她。我不會叫她把你怎麼樣。」

  這時,那個死人已經被行刑人父子倆倒吊在了行刑柱上。幾聲牛角號響過,遠遠近近的人們就開始向官寨聚集,很快就站滿了廣場,聽土司宣佈這傢伙如何殺死了忠誠的查查頭人,他在陰謀將要成功,將要取得頭人職位時被土司識破而繩之以法。人們也就知道,又一個頭人的領地變成土司家直接的轄地了。但這跟百姓又有什麼關係?他們排著隊經過那具一臉茫然的死屍前。每個人都按照規矩對著死人的臉唾上一口。這樣,他就會萬劫不復地墮入地獄。人們吐出的口水是那麼的豐富,許多蒼蠅被淹死在正慢慢腫脹的死人臉上。

  母親站在高處俯視這一切。

  父親非常得意。母親精心策劃的事情,經他順勢引導一下,就形成了對他十分有利的局面。父親得寸進尺,吩咐小家奴索郎澤郎:「去,問問太太,她怎麼詛咒這個開黑槍的罪人。」

  太太沒有說話,從腰間的絲絛上解下一塊玉石,也在上頭唾了一口。小家奴從樓上跑下來,將那上等綠玉丟在了屍體上面。人群中為她如此對待一塊玉石發出了驚歎。

  她卻轉身走進了自己的屋子。

  所有人都仰頭看著她從三樓那寬大的平臺上消失了。人人都聽到了她尖利的聲音在那些回廊的蔭影裡回蕩。她是在叫她的貼身侍女,我的教師:「卓瑪!桑吉卓瑪!」

  於是,身著水綠色長衫的卓瑪也從我們眼前消失了。

  父親帶著央宗進了三樓東頭,朝向南面的房間。這下,他們就可以住在一起,一直睡在一張床上了。雖說在此之前,任何一個麥其土司都不會和一個女人一直睡一個房問,更不要說是同一張床上。

  來看看土司的床吧。土司的床其實是個連在牆上的巨大櫃子,因為光線黯淡而顯出很幽深的樣子。我曾經問父親:「裡面沒有妖怪嗎?」

  他不作正面回答,只是像最沒有心計的父親那樣笑著說:「你這個傻乎乎的傢伙啊!」

  我相信那裡邊肯定有什麼嚇人的東西。

  那天夜半的時候,官寨外邊響起了淒厲的哭聲。麥其土司披衣起來,央宗滾到床的外邊,裡邊濃重的暗影叫她十分害怕。土司在床前大聲咳嗽,官寨裡立即就點起了燈籠,官寨外立即燃起了火把。

  土司到了三樓平臺上,立即有人伸出燈籠把他的臉照亮。土司對下面暗影中的人叫道:「我是麥其,你們要看清楚一點!」下面,朦朧中顯出了三個人跪在地上的身影。那是被我們殺死的多吉次仁的老婆和兩個兒子,背後是那具倒吊著的屍體,在木樁上輕輕搖晃。

  父親大聲發話:「本該把你們都殺了,但你們還是逃命去吧。要是三天后還在我的地界裡,就別怪我無情了。「土司的粗嗓門震得官寨四處發出嗡嗡的迴響。

  下面的暗影中傳來一個小男孩稚氣的聲音:「土司,讓他們再照照你的臉,我要記住你的樣子!」

  「你是害怕將來殺錯人嗎?好,好好看一看吧!」

  「謝謝,我已經看清楚了!」

  父親站在高處大笑:「小孩,要是你還沒來,我就想死了,可以不等你嗎?」下面沒有回答。那母子三人從黑暗裡消失了。

  父親回身時,看見母親從她幽居的高處俯視著自己。

  母親十分滿意父親向她仰望的那種效果。她扶著光滑清涼的木頭欄杆說:「你怎麼不殺了他們。」

  父親本可以反問母親,我的心胸會如此狹窄嗎?但他卻只是低聲說:「天哪,我想睡了。」

  母親又說:「我聽見他們詛咒你了呢。」

  父親這時已經變得從容了:「難道你以為仇家會歌唱?」

  母親說:「那麼緊張幹什麼,你是土司,一個女人就叫你這樣了。要是有十個女人怎麼辦?」口吻是那麼推心置腹,弄得父親一下就說不出話了。火把漸次滅掉,官寨立即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黑洞。母親清脆的笑聲在這黑暗中響起。母親的聲音在黑暗裡十分好聽:「老爺請回吧,小老婆在大床上會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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