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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父親也說:「你也回吧,樓上當風,你身子弱,禁不起呀!」

  母親當然聽出了這話裡的埋伏。不禁想到,平日裡要是自己不做出哼哼叨卿的病模樣,情形當不至於如此。她是把漢族人欣賞的美感錯以為人人都會喜歡的了。可嘴上還是不依不饒:「我死了就算了。麥其土司家再缺什麼也不會缺一房太太。用錢買,用槍搶,容易得很的事情嘛。」

  父親說:「我不跟你說了。」

  「那你還不快點進屋,我是要看看這一晚上還有什麼好戲。」

  父親進屋去了。睡在床上還恍然看見那居高臨下一張銀盆似的冷臉,便咬著牙說:「真成了個巫婆了。」

  央宗滾進了土司的懷裡:「我害怕,抱緊我呀!」

  「你是麥其土司的三太太,用不著害怕。」

  熱乎乎的女人肉體使土司的情緒安定了。他嘴上說著要舉行一場多麼隆重的婚禮,心裡卻禁不住想,查查頭人的全部家產都是自己倉裡的了。查查是所有頭人裡最忠誠的一個。而且,這也不是一代兩代的事了。他就是不該有這麼漂亮的老婆,同時,也不該擁有那麼多的銀子,叫土司見了晚上睡不著覺。要是自動地把這一切主動叫土司分享一點,也不至於到今天這個地步了。想到這些,父親禁不住為人性中難得滿足的貪欲歎了口氣。

  他懷裡的女人睡著了。圓潤的雙乳在黑暗中閃爍著幽光。她真是個很蠢的女人。不然,這麼多天來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情,稍有頭腦的人都會夜不成眠。而她卻一翻身就深深地潛入了睡夢之中。平穩而深長的呼吸中,她身上撩人心扉的野獸般的氣息四處彌散,不斷地刺激著男人的欲望。土司知道自己作為一個男人,這一陣瘋狂過去,就什麼也不會有了。他當然會抓緊這最後的時光。他要把女人叫醒,到最瘋狂的浪穀中去漂蕩。

  就在這時,二太太在樓上拍起手來。她歡歡喜喜地叫道:「燃起來了!燃起來了!」

  麥其土司又為心胸狹窄的女人歎了口氣,心想,明天要叫喇嘛們念念經;驅驅邪,不然,這女人可能要瘋了。但更多的人叫喊起來,許多人在暗中奔跑。這高大的石頭建築就在黑暗中搖晃起來。

  這搖晃可以令人對很多東西感到不安。

  麥其土司睜開眼睛,只見窗前一片紅光。他以為是誰縱火把宮寨點燃了。儘管很快就證明這不過是一場虛驚,但他還是清楚地感到了隱伏的仇恨。

  宮寨裡的人剛剛睡下不久,又全都起來了。這中間,只有我母親一直站在星光隱隱的樓上,沒有去睡覺。現在,全官寨的人都起來了。高處是土司一家和他們的喇嘛與管家。下面是眾多的家丁和家奴。只有那個新來的三太大用被子蒙住頭,滾到那張大床很深的地方去了。剛才離開這裡,公開聲言將要復仇的三個人把已經是麥其土司私人財產的頭人寨子點燃了。此時,火就在涼涼的秋夜裡,在明亮的星空下熊熊燃燒。大火的光芒越過黑沉沉的罌粟地,那麼空曠的大片空間,照亮了麥其土司雄偉的寨子。我們一家人站在高處,表情嚴肅地看著事實上已成為我家財產的一切在熊熊大火中變成灰燼。

  背後,從河上吹來的寒意一陣比一陣強烈。

  面前的火光和背後的寒意都會叫人多想點什麼。

  當遠處的寨子又一個窗口噴出火龍時,下人們就歡呼起來。我聽到奶娘的聲音,侍女的聲音,銀匠的聲音和那個小家奴索朗澤郎的聲音。侍女卓瑪,平時,因為我們特殊的恩寵,都是和我們一同起居的,可一有機會,她還是跑到下人們中間去了。

  火小下去時,天也亮了。

  火是多吉次仁的女人放的。她沒有和兩個年幼的兒子一起逃跑,而是自己投身到大火裡去了。死相十分兇殘。女人在火中和她的詛咒一起炸開,肚子上的傷口就像漂亮的花朵。她用最毒的咒詛咒了一個看起來不可動搖的家族。

  父親知道,那孩子稚氣的復仇聲言肯定會付諸實行。於是,他命令派出追兵。哥哥說:「你當著那麼多人放走了他們,我看還是多多防範吧。」

  土司還是把追兵派出去了。三天之內,沒有抓到兩個將來的敵人。三天以後,他們肯定逃出麥其家的轄地了。三天,是從中心穿過麥其領地的最快時間。

  從此,那個燒死的女人和那兩個小兒,就成了我父親的噩夢。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要叫人心安一點,只有大規模的法事了。

  經堂裡的喇嘛,敏珠寧寺裡的喇嘛都聚在了一起。喇嘛們做了那麼多面塑的動物和人像,要施法把對土司的各種詛咒和隱伏的仇恨都導引到那些面塑上去。最後,那些面塑和死屍又用隆重的儀仗送到山前火化了。火化的材料是火力最強的沙棘樹。據說,被這種火力強勁的木頭燒過,世上任什麼堅固的東西也灰飛煙滅了。那些骨灰,四處拋撤,任什麼力量也不能叫它們再次聚合。

  地裡的罌粟已經開始成熟了,田野裡飄滿了醉人的氣息。寺裡的濟嘎活佛得意了幾天,就忘記了這幾年備受冷落的痛苦,懇切地對土司說:「我看,這一連串的事情要是不種這花就不會有。這是亂人心性的東西啊!」

  活佛竟然把土司的手抓住,土司把手抽了回來,袖在袍子裡,這才冷冷地問:「這花怎麼了?不夠美麗嗎?」

  活佛一聽這話,知道自己又犯了有學問人的毛病,管不住自己的舌頭了,便趕緊合掌做個告退的姿勢。土司卻拉住他的手說:「來,我們去看看那些花怎麼樣了。」活佛只好跟著土司往亂人心性的田野走去。

  田野裡此時已是另一番景象。

  鮮豔的花朵全部凋謝了,綠葉之上,托出的是一個個和尚腦袋一樣青乎乎的圓球。土司笑了,說:「真像你手下小和尚們的腦袋啊。」說著,一揮佩刀,青色的果子就碌碌地滾了一地。

  活佛倒吸一口氣,看著被刀斬斷的地方流出了潔白的乳漿。

  土司問:「聽說,法力高深的喇嘛的血和凡人不一樣。難道會是這牛奶一樣的顏色?」

  活佛覺得無話可說。慌亂中他踩到了地上的圓圓的罌粟果。那果子就像腦袋一樣炸開了。活佛只好抬頭看天空。

  天空中晴朗無雲。一隻白肩雕在天上巡視,它平展的翅膀任憑山谷間的氣流叫它巨大的氣流上上下下,陽光把它矯健的身影放大了投射在地上。白肩雕一面飛一面尖銳的鳴叫。

  活佛說:「它在呼風喚雨。」

  這也是有學問的人的一種毛病。對眼前的什麼事情都要解釋一番。麥其土司笑笑,覺得沒有必要提醒他現在的處境,只是說:「是啊,鷹是天上的王。王一出現,地上的蛇啊,鼠啊就都鑽到洞裡去了。

  麥其土司後來對人說,那天,他教訓了活佛,叫他不要那麼自以為是。

  有好事者去問活佛這是不是真的。活佛說:「阿彌陀佛,我們僧人有權拴釋我們看到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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