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塵埃落定 | 上頁 下頁


  十多天后,他和自己的管家走在無邊無際的罌粟中間。這時,豔麗得叫人坐臥不定的花朵已經開始變樣了,花心裡長出了一枚枚小小的青果。他的管家端著手槍問:「那件事頭人打算怎麼辦?」

  頭人知道他問的是什麼事情,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事情怎麼辦,就指著罌粟花心裡一枚枚青果說:「這些東西真能換到銀子嗎。」

  「土司說會就會。」

  頭人說:「我想土司是有點瘋了。不瘋的人不會種這麼多不能吃的東西。他瘋了。」

  「你不想把這瘋子怎麼樣來一下?比如就把他幹了。」說這話時,查查的管家就把槍提在手裡,「他明擺著要搶你老婆,你又不願意拱手相讓,那你怎麼辦?」

  「你是想叫我造反?不,不!」

  「那你就只有死了。要是你造反我就跟著你造反。不造反,我就對不起你了。土司下了命令,叫我殺死你。」

  查查還有話沒有說出來,他的管家多吉次仁便當胸一槍。頭人還想說話,一張口,一口鮮血從口中湧出。結果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出來。查查頭人說不出話來,但又不想倒下,他張開雙手把一大叢罌粟抱到懷裡,想依靠這些東西來支撐住自己的身體。但那些罌粟不堪重負,和頭人一起倒下了。

  多吉次仁頂著大路向土司官寨飛奔,並且大叫:「查查謀反了!查查謀反了!」而頭人在罌粟叢中,倒在潮濕的地上,啃了滿口泥巴,這才一伸腿,死了。謀殺者的背後響起了槍聲。很多人在後面向多吉次仁射擊。偷襲了自己主子的傢伙終於跑進了官寨。追趕的人不敢靠近,遠遠地停下。我們寨子旁高大的碉堡槍眼中立即伸出了許多槍口。土司登高叫道:「你們的頭人謀反,已經叫忠於我的人幹掉了,你們也想跟著造反嗎?」

  人群很快散開了。

  火紅的罌粟花,在一場場次第而至的雨水中凋敗了。

  當秋天的太陽重新照耀時,原先的花朵已經變成了一枚枚青色的漿果。雨水一停,我父親就和死去的頭人太太央宗在地裡幽會。殺了查查頭人的多吉次仁一次次對土司說,他該回寨子去了。這其實是在不斷催促土司履行他當初的諾言。說的次數太多了,土司就笑著說:「你真有膽子。你以為寨子裡的人相信查查會謀反?這話是沒有人相信的,人們知道查查不是一代兩代的查查了。你急著回去,是想叫那些人殺了你嗎?」

  土司說完那句會叫多傑次仁深刻反省的話,又到罌粟地裡和央宗幽會去了。

  父親和別的女人幽會,母親卻顯得更加驕傲了。

  從官寨的窗口望出去,罌粟在地裡繁盛得不可思議。這些我們土地上從來沒有過的東西是那麼熱烈,點燃了人們骨子裡的瘋狂。可能正是這神秘力量的支配,麥其土司才狂熱地愛上了那個漂亮而多少有些愚蠢的女人央宗。剛剛埋葬了自己男人的央宗也表現得同樣瘋狂。每天,太陽剛一升起,這一對男女就從各自居住的石頭建築中出發了。會面後就相擁著進入了瘋狂生長的罌粟地裡。風吹動著新鮮的綠色植物。罌粟們就在天空下像情欲一樣洶湧起來。父親就和央宗在那深處的什麼地方瘋狂做愛,這是人人都知道的。站在窗前的母親,望著田野裡洶湧不息的層層綠浪,手捂著胸口,一副心痛難忍的模樣。父親的新歡還會撥弄口弦。絲線在竹腔裡振動的聲音從遠處隨風飄來。土司太太叫人向口弦響處開槍。可誰又敢於向土司所在的地方,向著王的方向開槍呢。土司太太自己開了一槍。子彈卻不能飛到遠遠的目標那裡,中途就像飛鳥拉在空中的糞便一樣落到了地面。

  她的憤怒把新貼在太陽穴上的大蒜片又烤幹了,一片片落到地上。止頭痛的另一個辦法是吸印度鼻煙。母親吸這種黃色粉末的方式與眾不同。別人是先把鼻煙抖在拇指的指甲上,再來吸取。她卻要先在小手指上套上一個黃金指套,再把鼻煙抖在上面,反著手送到鼻孔前面,久久地皺著眉頭,猛然一吸,一張臉紅紅地仰向天空,嘴越張越大,之後,她一頓腳,猛一點頭,打出一個兩個響亮的噴嚏。替她揩乾淨鼻涕口水,卓瑪問:「太太可好點了。」

  以往,太大總是軟軟地回答:「我好多了。」這次,她尖聲叫起來:「你看這樣我能好嗎?不會好的!我要被氣死了。」

  這一來,所有侍奉在她身邊的人都無話可說了。

  我說:「查查頭人是父親叫人打死的,不怪那個女人。」

  母親聽了我的話,立即就哭了。她邊哭邊說:「傻瓜,傻瓜,你這個不爭氣的傻瓜啊。」邊哭,還把一把鼻涕甩在了跛子管家的靴子上。母親仍然在哭,只是哭聲變細了。細細的哭聲升上屋頂,像是有蒼蠅在那裡飛翔。這樣的時光實在沒有什麼趣味。大家的目光就又轉向了窗外漫山遍野洶湧的罌粟。

  在那裡,麥其土司摟緊了自己心愛的女人,進入了自己心愛的女人。地裡,最後的一點花朵也因此零落摧折了。我那重新又煥發了愛情的父親,只感到大地在身下飛動,女人則在他身下快樂地大聲叫喊。這叫聲傳進官寨,竟然在這堡壘似的建築中激起了迴響。所有人都把耳朵堵上了。只有我那可憐的母親,雙手緊緊捧住自己的腦袋,好像那快樂而放蕩的聲音是一把鋒利的斧子;會把她那腦袋從中劈開一樣。好在不論麥其土司怎樣瘋狂,他的精力也是有限度的。不久,罌粟地中那個激蕩的中心終於平靜下來了。微風過處,大片濃稠的綠色在風中悄然起伏,應和著渾身鬆弛的土司和他的新歡呼吸的韻律。

  母親也恢復正常了。卓瑪替她把醫治頭痛的大蒜一片片剝下來。她又能平靜地在銅盆中洗臉了。這天,土司太太洗臉用了比平時更多的時間。往臉上搽油脂時,母親吩咐人叫家丁隊長。

  家丁隊長來了,剛把一隻腳邁進門坎。母親就說:「不必進來,就站在那裡好了。」

  那人就只好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地站在那裡了。他說:「有什麼事,太太你請吩咐吧。」

  土司太太叫他給殺死了自己主子的多吉次仁一把槍。太太說:「既然他可以殺死自己的主人,叫他把騷女人也幹掉!」

  家丁隊長雙腳一碰,說:「是!」這是我們的人從特派員帶來的隊伍那裡學來的動作。

  「慢。」土司太太說,「等他把那女人幹掉,你再把他給我幹掉!」

  6.殺

  我對母親說:「阿媽,叫我去吧。他們害怕阿爸,他們不會殺死央宗。」

  母親臉上綻出了欣慰的笑容,她罵道:「你這個傻子啊!」

  哥哥跨進繼母的房間,問:「弟弟又怎麼了?」

  哥哥和我,和我母親的關係一直是不錯的。母親說:「你弟弟又犯傻了,我罵他幾句。」

  哥哥用聰明人的憐憫目光看著我。那樣的目光,對我來說,是一劑心靈的毒藥。好在,我的傻能使心靈少受或者不受傷害。一個傻子,往往不愛不恨,因而只看到基本事實。這樣一來,容易受傷的心靈也因此處於一個相對安全的位置。

  未來的麥其土司摸摸他弟弟的腦袋,我躲開了。他和母親說話時,我就站在卓瑪背後,玩弄她腰間絲帶上的穗子。玩著玩著、一股熱氣就使我嘗試過雲雨之情的東西瞄脹起來。使我在她腿上狠狠掐了一把。一身香氣的桑吉卓瑪忍不住低低尖叫一聲。

  母親不管這些,而是鄭重其事地對大少爺說:「看看他那樣子吧。以後,我們不在了,你可要好好對待他啊。「哥哥點點頭,又招手叫我過去,附耳問我:「你也喜歡姑娘?」我沒有回答。因為我不知道他要肯定還是否定的回答。

  「我看你是喜歡的。」於是,我站到了屋子當中,大聲宣佈:「我——喜——歡——卓——瑪!」

  哥哥笑了。他的笑聲說明他是作領袖人物的材料。那笑聲那麼富於感染力。卓瑪和母親也跟著笑了。我也笑了,笑聲謔謔地,像一團火苗愉快抖動時發出的聲音一樣。正午時的寂靜給打破了,在笑聲中動盪。

  笑聲剛停,我們都還想說點什麼的時候,槍聲響了。

  這槍聲很怪,就像有人奮力而突兀地敲打銅鑼。

  「咣!」

  一聲響亮。

  母親怕冷似的抖動一下。

  「咣!」

  又一聲響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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