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塵埃落定 | 上頁 下頁 |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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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種季節一過,人,陽光,土地,一下變得懶洋洋的。河裡的水,山上的草便一天天懶洋洋地綠了。 大家都想知道黃特派員留下的種子會長出什麼樣的東西。 養尊處優的土司一家,也變得十分關心農事。每天,我們一家,帶著長長一隊由侍女、馬夫、家丁、管家和各寨前來聽候隨時調用的值日頭人組成的隊伍巡行到很遠的地方。罌粟還未長成,就用無邊魔力把人深深吸引住了。我無數次撅起屁股,刨開浮土看種子怎樣發芽。只有這時,沒人叫我傻子。腦子正常的人們心裡好奇,但卻又要掩飾。這樣的事情只好由我來幹了。我把種子從土裡刨出來,他們迫不及待地從我手中拿過那細細的種子,無數次地驚歎,小小的種子上竟然可以萌發出如此粗壯肥實的嫩莖。有一天,粗壯的芽從泥土中鑽出來了。剛一出土,那嫩芽就展開成一對肥厚的葉子,像極了嬰兒一對稚嫩的手掌。 兩三個月的時間很快過去。 嬰粟開花了。碩大的紅色花朵令麥其土司的領地燦爛而壯觀。我們都讓這種第一次出現在我們土地上的植物迷住了。罌粟花是那麼美麗!母親說她頭痛,在太陽穴兩邊貼滿了片片大蒜。大蒜是我們一種有效的藥物,燒了吃可以止拉肚子,生切成片,貼在太陽穴,對偏頭痛有很好的效果。土司太太習慣叫人知道她處於痛苦之中,用她的懷鄉病,用她的偏頭痛,從頭到腳都散發著不受歡迎的辛辣氣息。 美麗的夏天,一家人上上下下都興高采烈地準備遠足。可她卻在腦門上貼上白花花的大蒜片,孤獨地站在樓上曲折的欄杆後面。馬夫,侍女,甚至還有行刑人高高興興走到前面去了。高大的寨牆外面傳來了他們的歡聲笑語。母親見沒有人理會自己,在樓上呻吟似的叫道:「叫卓瑪回來陪我!」 我卻喊:「卓瑪,上馬來扶著我。」 桑吉卓瑪看看土司的臉。 父親說:「少爺叫你上去,你就上去好了。」 卓瑪就帶著一身香氣上了馬,從背後把我緊緊抱住。在火紅的罌粟花海中,我用頭靠住她豐滿的乳房。而田野裡是怎樣如火如荼的花朵和四處彌漫的馬匹腥躁的氣味啊。我對女人的欲望不斷膨脹。美麗的侍女把她豐滿的身子貼在我背上,呼出的濕熱的氣息撩撥得我心癢難忍。我只感到漫山遍野火一樣的罌粟花,熱烈地開放到我心房上來了。 遠處花叢中出現了幾個很招搖的姑娘。哥哥提起韁繩就要走上另一條岔道。父親把他叫住了:「就要到查查寨了,頭人會來迎接我們。」哥哥取下槍,對著天上的飛鳥射擊。空曠的河谷中,槍聲零零落落消失在很遠的地方。頭上的天空一片深深的蔚藍,只有幾朵白雲懶洋洋地掛在山邊的樹上。哥哥舉槍射擊的姿態真是優美極了。他一開槍就收不住手了。頭一槍的回聲還沒有消失這一槍又響了。一粒粒彈殼彈出來,在土路上跳蕩,輝映著陽光。 遠遠地,就看見查查寨的頭人率領一群人迎出了寨門。快到頭人寨子前的拴馬樁跟前,下人們躬著腰,把手伸出來,準備接過我們手裡的韁繩。就在這時,哥哥突然一轉槍口,朝著頭人腳前開了一槍。子彈尖叫著從泥裡鑽到頭人漂亮的靴子底下。子彈的衝力使頭人高高地跳了起來。我敢肯定,頭人一輩子也沒有跳得這麼高過,而動作那麼地輕盈。輕盈地升起,又輕盈地落下。 哥哥下了馬,拍拍馬的脖子說:「我的槍走火,頭人受驚了。」 查查頭人看看自己的腳,腳還完好如初,支撐著他肥碩的身軀,只是漂亮的靴子上濺滿了塵土。頭人擦去頭上的汗水。他想對我們笑笑,但掩飾不住的惱怒神情的笑容變得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他也知道了自己做不出笑容,於是,一不做二不休,猛然一下跪在了父親的面前:「我查查犯了什麼王法,少土司這樣對我,老爺你就叫他開槍打死我吧!」 頭人漂亮的妻子央宗不知道這在雙方都是一種表演,尖叫一聲就倒在地上了。這個女人,驚懼的表情使她更加美麗了。這美麗一下就把麥其土司吸引住了。麥其土司走到她跟前,說:「不要害伯,他們只是開開玩笑。」好像是為了證實這話的正確,說完這話,他就哈哈大笑。笑聲中,凝滯的空氣一點點鬆動了。查查頭人由少土司扶著站了起來。他擦去一頭冷汗,說:「一看見你們,我就備下酒菜了。請土司明示,酒是擺在屋裡還是擺在外邊?」 父親說:「擺在外邊,挨那些花近些的地方吧。」 我們對著田野裡美麗無比的罌粟花飲酒。父親不斷地看頭人女人。頭人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但他又能拿一個勢力強大的土司怎麼辦呢?他只能對自己的女人說:「你不是頭痛嗎,回屋休息吧。」 「你女人也愛頭痛?我看不像,我那女人頭倒是常常痛。」土司問頭人女人:「你的頭痛嗎?」 央宗不說話,笑嘻嘻地一聲不響。 土司也不再說話,笑嘻嘻地盯著央宗的眼睛。女人就說:「頭不痛了。剛才少土司的槍聲一震,一下子就不痛了。「把頭人氣得直翻白眼,卻又不好發作,他只好仰起臉來,讓萬里無雲的天空看看他的白眼。 土司就說:「查查你不要不高興,看看你的女人是多麼漂亮啊!」 頭人說:「土司要不要休息一下,我看你有點不清醒了。」 土司哈哈大笑,說:「是有人不怎麼清醒了。」土司這種笑聲會使人心驚膽寒。頭人的腦袋在這笑聲裡也低下去了。 罌粟第一次在我們土地上生根,並開放出美麗花朵的夏天,一個奇怪的現象是父親,哥哥,都比往常有了更加旺盛的情欲。我的情欲也在初春時覺醒,在這個紅豔豔的花朵撩撥得人不能安生的夏天猛然爆發了。在那天的酒席上,頭人的老婆把麥其土司迷得五迷三道,我也叫滿眼的鮮紅和侍女卓瑪豐滿的乳房弄得頭昏腦脹。頭人在大口喝酒。我的腦袋在嗡嗡作響,但還是聽見查查喃喃地問土司:「這些花這麼刺眼,種下這麼多有什麼意思?」 「你不懂。你懂的話就是你做土司而不是我了。這不是花,我種的是白花花的銀子,你相信嗎?」土司說,「對,你不相信,還是叫女人過來斟滿酒杯吧。」 哥哥早就離開,到有姑娘的地方去了。我拉拉卓瑪的手。剛離開頭人的酒席時,我們儘量把腳步放慢,轉過一道短牆,我們就牽著手飛跑起來,一頭紮入了燦爛的花海。花香熏得我的腦袋都變大了。跑著跑著,我就倒下了。於是,我就躺在重重花影裡,念咒一樣叫喚:「卓瑪,哦,卓瑪,卓瑪。」 我的呻吟有咒語般的魔力。卓瑪也隨即倒下了。她嘻嘻一笑,撩起長裙蓋住自己的臉。我就看見她雙腿之間那野獸的嘴巴了。我又叫:「卓瑪,卓瑪。」 她一勾腿,野獸的嘴巴立即把我吞沒了。我進到了一片明亮的黑暗中間。我發瘋似的想在裡面尋找什麼東西。她的身體對於我正在成長的身體來說,是顯得過於廣大了。許多罌粟折斷了,斷莖上流出那麼多白色的乳漿,塗滿了我們的頭臉。好像它們也跟我一樣射精了。卓瑪咯咯一笑,把我從她肚皮上顛了下來。她叫我把好多花擺在她肚子上面,圍著肚臍擺成一圈。桑吉卓瑪算不得我的情人,而是我的老師。我叫她一聲姐姐,她就捧著我的面頰哭了。她說,好兄弟,兄弟啊。 這一天,對查查頭人來說,確實是太糟糕了。 麥其土司看上了他的太太。頭人心裡是什麼滋味,我們不得而知。反正這個對麥其家絕對忠誠,脾氣倔強的傢伙不會牽上馬,把女人送到土司官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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