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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當我覺得身上沒有了煙花女人味道後,便去廟裡看喇嘛舅舅。他告訴我,不願永遠寄住在別人的廟子裡,已經作好出門雲遊的準備,只等選一個好日子,就可以上路四出雲遊了。舅舅的頭髮都已經花白了,我問他什麼時候回家。聽了我的話,他的眼裡出現了悠遠縹緲的神情,說惡龍已經降服,現在,該他出去尋找靈魂的家了。

  我想把和韓月分手的事告訴他,沒想到他卻先開口了,說:「韓月來看過我,說她也想離開這裡,回家鄉去。」

  舅舅歎口氣說:「你們這些人,沒有懂得愛就去愛了。就只能是這個結果了。只能是這個結果。」

  舅舅是三天后一個雨後初晴的午後走的。我送他走了好長一段。路邊草叢和樹木上,都有露水在重新露臉的太陽下閃閃發光。舅舅和他的毛驢轉過山口時,天上出現了一道彩虹。這情景使這一向都有些沉重的我,立即就感到輕鬆了。從山口回城的路上一直都在唱歌。晚上,我一個人把許久不唱的家鄉民歌都哼了一遍。

  過了幾天,韓月來了電話,約我中午在車站見面。

  我頂著熱辣辣的太陽去了。她正站在車站門口等我,身邊放著的,還是那只大大的皮箱。她說想來想去,只有我能代表這麼些年莫名其妙的日子送送她。還要半個小時才開,我要了兩杯咖啡。我說:「其實,你也可以不走。」

  「謝謝你。但我看你也該離開這裡。」她說,「我這輩子犯了不少錯誤,但還來得及幹點事情。你也該有一番自己的事業。」

  對此,我不想多說什麼,以我現在的心境,事業啊,愛情啊,聽起來都有些渺茫。或者說非常渺茫。在我們這個地方,好多東西都是一成不變的。連每天順著山谷吹來的風,方向與時間都不會有任何變化。這不,午後剛過一點,風就從西北邊的山口吹來了。作為這股定時風前驅的,總是幾股不大的旋風。旋風威武地在街上行進,把紙屑和塵土絞起來,四處揮撒。就在這塵土飛揚的時候,開車鈴聲響了。她掏出簽了字的離婚申請書,要我把離婚證辦了。我這才意識到她還是我合法的妻子,我還有權決定她的去留。但她已經上車了,面孔在髒汙的車窗後面模模糊糊。午後定時而起的風卷起大片塵土,把遠去的車子遮住了。這是一個青山綠水間的小城,河裡的流水清澈見底,山坡上的樹木波浪般起伏,但城裡的街道上,卻像沙漠一樣飛揚著塵土。塵土遮住了視線,使我看不見遠去的長途汽車,看不見正在消逝的過去的生命。塵土飛進眼裡,我用眼淚把它們沖刷出來。

  風又準時停了。

  面前的咖啡撲滿了塵土,我把兩杯苦澀的被潔汙的飲料留在那裡,走出了車站。

  就在這會兒,我體會到一個像韓月那樣從大地方來的人,第一次走出這車站是個什麼樣的心情了。眼前,那麼大的風也沒有打掃乾淨的街道躺在強烈的陽光下,閃爍著一種晦暗金屬的明亮光芒,同時也一覽無餘地顯示出了這個小城的全部格局,讓人產生無處可去的感覺。

  是這個雜亂無章的小城,讓人無法愛上我的家鄉。

  舅舅走了,韓月走了,劉晉藏也走了,雖然他們的目的,方向各不相同。好吧,好吧,有一天,我也要離開這裡,到個更有活力,到個街上沒有這麼肮髒的地方。當然,我也不能說走就走。要等到韓月到了她要去的地方,等我辦了離婚證,給她寄去,還給她自由才走。我還要回老家去看看,拍幾張照片作為紀念。我就帶著這些念頭直接去單位。科長在我名下畫了一個圈,表示我在正常上班。除此之外,一個科室裡的人就再沒有什麼事可幹。大家都走得很早,我意識到這是週末了,我卻再也用不著急忙回家了。

  回到家裡,無事可幹。我便把刀子們翻出來,看了一遍,並沒有感到收藏家的快樂。我又到河邊公園,從跟我睡過覺的卓瑪手裡把那把刀也贖回來了。我花了整整兩千塊錢。

  晚上,我夢見了她,我曾經的韓月。她在夢裡對我說,過去的舊情人叫她再次心動,並不是因為他好,而是日子太平常,他身上至少有周圍男人都沒有的狂熱與活力。

  為了這個,我也要再等上幾天,才去辦離婚手續,或許,她還會在夢裡告訴我點什麼。

  劉晉藏還沒有來電話,而分手的時候,我們彼此確認將是終生的朋友時,他說了,賣刀的事情有了眉目,就要給我來電話。打開電視,正在說「嚴打」的深入開展。我突然覺得這鬥爭和劉晉藏會有所聯繫,並開始為他擔心了。

  這時,一個陌生人找到我門上。

  他說:「我終於找到父親了。」

  看我莫名其妙的樣子,他說:「我父親是鐵匠,我在你們村子裡找到了他!」

  天哪!想想這些日子發生了多少事情吧!我喜歡這些日子,它至少打破了平淡無聊日子上的沉悶!

  他十分急切地催我上路了。到了村子裡,我才知道,鐵匠病得很重了。更要命的是,鐵匠終於等到了他的兒子,但卻不能開口講話了。我告訴鐵匠,兒子跟他長得幾乎一模一樣。鐵匠笑了。他的肉體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心靈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他把兒子的手緊緊握在自己手裡,就這樣慢慢睡著了。

  我和他兒子來到屋外,風從深潭那邊吹過來,帶來了秋天最初的涼意。就在寬大的門廊上,我看到他兒子流下了熱淚。他說:「我來晚了。為什麼找了這麼久,才在這近在只尺的地方找到他?」

  望著不遠處壁立的紅色懸崖,我指給他看那條沒有了腦袋的黑龍,給他講了那把寶刀出世的故事。是的,就在我講著不久前曾經親歷的事情時,自己的感覺都是在轉述一個年代久遠的傳說。我聽著自己越來越沒有說服力的聲音在風中散開,以為他絕對不會相信。但他卻相信,說是在城裡就已經聽說這麼件事情了,只是沒有這麼詳細罷了。我還和他一起去看了鐵匠鋪。夏天的風雨,已經使這個小小的木頭房子完全倒塌了。他的兒子也是國家幹部,再不會學習鐵匠手藝了。

  他說:「沒想到,只趕上了給親生父親送終。」

  我說:「你不會怪我吧?」

  「我為什麼要怪你?」

  「要不是那把刀,你父親不會這樣。我喇嘛舅舅說的,寶刀不該在這時出世,鐵匠是遭到天譴了。」

  他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說:「我希望父親多捱些時候,我要慢慢地才會真正地覺得他是我的親生父親。」也就是說,他現在還沒有感覺到自己和鐵匠血肉上的聯繫。也許正是為了這個,他整整一個晚上,不吃不喝,握著老人乾枯的手,坐在床前。

  早上,他對我說,老人的手還很有力,他說:「真是一雙鐵匠的手;」

  聽到這句話,鐵匠睜開眼睛,笑了。他的臉上,又浮起了血色。看來,地是掙脫了死神的魔掌,活過來了。在早晨明亮的光線中,我看到父子倆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下午,鐵匠就扶著拐杖起來走路了。

  回到城裡,我又到河邊茶館把那把刀賣給了卓瑪,這回,卻只賣了一千五百塊錢。我用這筆錢給鐵匠請了一個好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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