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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我的朋友劉晉藏終於來電話了。

  這個人做事都有他獨特的風格。他先打個電話到單位上來,說是晚上再打電話到我家,有重要而又不方便說的事情告訴我。

  我想,既然如此,何不晚上才打電話。

  晚上,電話來了。結果是,他可能已經為寶刀找到真正的買主了。

  我說:「還有假買主嗎?」

  「真的比假的多。」電話是從海邊一個城市打來的。我向來對大海心嚮往之,雖然沒有見過一滴海水,卻把電話裡的電流干擾聲聽成海浪了。這個電話很打了些時候。劉晉藏去了那個城市後,把寶刀弄到了一個拍賣會上,當時就有人出了二十萬的高價。但他的標價還要翻一倍,當然就沒有成交。但這等於就把他有一把藏式寶刀的消息向全世界收藏者發佈出去了。這些日子,他都在忙著甄別買主的真假。每遇到一個買主,他就提一次價,現在,已經提到一百萬了。他在電話裡說這筆錢到手,就再不願意活得飄飄蕩蕩了。要辦一個公司。我問他辦什麼公司。他說:「還沒有想好,但你讓我想想。」好一個劉晉藏,沉默了不到三分鐘,就說,「就搞一個公司,專門弄我們家鄉山上的藥材啦,野菜啦什麼的,我們一起幹,一百萬的資產,有一半是你的。」

  我說:「韓月已經離開我,離開這個地方了。」

  他沉默了一下,又哈哈地笑起來,說:「放心,等我們的公司搞起來,她會回來的。」

  我說:「那也是回來找你。」

  他又哈哈地笑了,喊道:「我們一定要把公司先搞起來,然後,再來看誰能得到她吧!?」他說,「當然,要是我沒有叫那些假買主幹掉的話。」說完,就放下了電話。

  我又想起韓月在夢裡對我說過劉晉藏為什麼令女人心動的話了。

  之後,我就再沒有得到劉晉藏的任何消息。

  滿山的樹葉變得一片金黃,在風中飛舞,韓月也沒有來信,告訴我最後她落腳在什麼地方。

  喇嘛舅舅作為一個雲遊的僧人就更不會有消息了。我回去看過鐵匠兩三次,他偏癱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硬朗了。

  最後一次,我是跟他兒子一同去的。鐵匠看著兒子的眼神流露出無比的幸福,他兒子也告訴我,他跟父親真正有血肉相連的感覺了。這天晚上,我就住在鐵匠家裡。早上,鐵匠突然說話了。我睡得很沉,他搖醒了我。

  問:「刀子還在你手上嗎?」

  「天哪,」我說,「你說話了!找到兒子,你又說話了!」

  鐵匠說:「我不能說話,是受造了寶刀的過,我一說話,它就要傷害拿刀的人了。」

  我告訴他:「我的朋友已經帶著那把刀遠走高飛了。」

  他說:「沒有人能比命運跑得更遠廠離開鐵匠,我馬上就出發往那個城市去找劉晉藏了。我希望他已經把刀出手了,這樣,他才不會為刀所傷。我想,他這半輩子,除了一些女人的青春肉體,也沒有得到什麼。我帶上了所有儲蓄,也帶上了他留下來的所有的刀,我想自己也不會再回來了。走之前,我辦好了離婚證,我把韓月的一份壓在還放著她化妝品的梳粧檯上,把鑰匙交到她單位領導的手裡,特別說明屋裡的東西都是她的,我只取出了銀行裡的存款。這是我們倆最後一筆共同的積蓄了,說好是為孩子準備的教育基金。但我們沒有孩子,現在又已分手了。

  離開的那天早上下起了秋天裡冰涼的細雨。這跟送別舅舅時不一樣,這樣的陰雨天,沒有人會在我身影消失的地方看到彩虹。

  兩天汽車,到了省城,又是兩天火車,我到了劉晉藏打電話的那個城市。我在每一個賓館住一個晚上,為的是在旅客登記本上查找朋友的名字,但他都在我到達之前就離開了。其中,有兩個賓館他都沒有結帳。店方好不容易逮到一個說得出他名字的人就喜出望外,以為是替他付帳的人來了。我只好亮亮隨身的刀子,聲稱自己也是來追債的,才得以脫身。

  現金馬上就要用完了,還沒有劉晉藏的一點消息。

  我在賓館的文物商店前想出手一把刀子,都踉一個香港人談好了價錢,卻被便衣警察抓住了。在派出所裡,他們叫我看管制刀具的文件。有那份文件,他們便有權沒收我的刀子。

  我說:「這是藏刀,我是藏族。」

  他們看了我的身份證,又拿出一個文件,上面說,少數民族只有在本地才能佩戴本民族的刀具。關於劉晉藏和寶刀,他們說,這樣的事情真真假假,在這個城市裡數都數不過來。他們叫我看了幾張無名屍首的照片,每一張都模模糊糊,至少,我沒有明白無誤地認出朋友的臉。

  當一個少數民族真好,不然他們不會當即就把我放了出來,只把刀子全部留下了。警察打開一個帶鐵門的房間,撲面而來是一股鐵銹味,裡面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刀子。可這些刀子,都非常像電視裡登上審判台那些為了金錢,為了女人而殺人的罪犯一樣,被某種病態的欲望匆匆造就,是鐵皮或者豬皮的簡陋刀鞘,囂張而又粗糙的刀身。而我那些精緻的刀子也淪落在了它們中間,我聽見自己的心為之哭泣。

  坐在賓館柔軟潔白的床上,我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不通,又撥了一個,還是不通。很久,我才想起,這是已經遠離的小城的五位數的號碼。我撥這個電話是尋找自己。我沒有找到。

  於是,我改撥了一個八位數的號碼,這才是眼下這個大城市的號碼,第一個,通了沒人接;第二個,忙音;第三個,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說:「你好,這裡是某某諮詢中心,請問先生有什麼商務上的事情,我可以幫忙?」

  「請幫忙找我的朋友和一把寶刀。」

  對方用很職業的口吻平淡地說:「對不起,先生該打心理諮詢熱線。」

  我打開比磚頭還厚的電話號碼簿,恍然看見密密麻麻的電話線路佈滿地下,像一張佈滿觸角的大網,但網上任何一隻觸角上都沒有了我的朋友。

  (發表於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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