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奧達的馬隊 | 上頁 下頁
十四


  「我們馱上去的水給兩個和尚每人裝滿了三個水壺。他們並不感謝我們。」穹達趕上來對我說。「他們都入定了,只有一個看了信,就又入定了。他只說:『自流水?哪一條水不是自流水,在普天之下。你不知道,一旦入了定,興許十天半月才能轉過一個念頭,不吃不喝,不想錢財、女人。他們道行高深。」

  「你的道行不也是十分高深嗎?」

  穹達的馬蹄聲就漸漸小下去了。

  我們好容易闖過那片河灘,泥石流阻住了河口,氾濫的河水沖毀了舊路。我們在累累礫石和灌木叢中尋路前進。有一匹牲口就這樣顛散了馱子。

  「叫穹達收拾。」奧達頭也不回地說。

  「奧達叫穹達收拾。」我對阿措說。

  阿措高興了,等落到後面的穹達。我聽到他叫喊:「散了的馱子請你收拾,穹達。奧達說的。」

  這樣,我們一身臭汗闖出這片河灘時,穹達又和我們走在一起了。

  馬隊走上那道小山梁時,大家都顧不得擦掉汗水,就相視微笑了。

  我的雙腿只輕輕一夾,雪青馬就會意地騰起前蹄,縱上土台。那已經變成一道深溝的路就在眼前,只露出一匹匹牲口的脊背。當初,這也不過是一條獸跡隱約灌叢夾纏的羊腸小道。但漸漸地,草皮被馬蹄踐裂,翻轉,暴露出下面鬆軟的泥土,泥土又被風吹雨刷,不消多少年,道路就成為一道深溝,兩邊的泥壁平整光滑,溝底卻終於露出嶙峋的岩石,岩石又漸漸被蹄鐵打磨光滑。從這樣的道路上,你必須穿越數十年的時光,才能回到那個最初出發的地方。而眼下的關鍵是:寬闊平整的公路已把我們驛路的網絡不留情地撕得四分五裂,這樣時光的障礙已不重要了。給你上億萬年時間你也無法循原路回去了,只有讓一切以另一種形態開始。

  馬隊逶迤前行。一大團雲影落在馬隊前方,又飄向對岸的森林裡去了。道路,在森林邊緣的一帶草甸上延伸,草甸下邊是整齊的河岸。我們歇下了。

  我們松了馬肚帶,並給牲口扣上腳絆,就都四仰八叉地躺倒在綿軟的草地上了。

  我一閉上眼睛,一下子就看到了道路盡頭那一大片平整的麥田,以及麥田中古舊的石樓,石樓山牆上用白堊精心塗抹的巨大牛頭,牛頭左邊的彎月與右邊的太陽。太陽是一個畫得相當笨拙有力的圓圈,周圍光芒的稀疏線條更是短促而粗重。在這三種東西護佑下的麥田四溢芬芳,遠處則是盛夏季節更顯得晶瑩純淨的屏風似的雪山。

  思緒難以阻遏,總要落在若爾金木初那姑娘身上。

  我只好在水邊久久浸泡發燙的額頭。

  陽光聚成鎳幣大小的金色斑點落在河底的細沙上。女醫生赤著腳披散著剛剛洗過的長長黑髮。一次次不停地去打撈那些光斑。

  「來幫幫忙吧!」她咯咯地笑著。

  「以後你們的公路會毀了這草地。」

  她打量我好久,我想我一定緊鎖著眉頭,繃緊了嘴角。我嚴肅起來總是那麼一副模樣。她坐下,並拍拍草地示意我也坐下。她說,要是她來設計,公路只會從樹林和草地之間過渡帶上的棘刺叢中穿過。

  「可是」,我說,「我看到好多公路圖省事,許多荒地不走,偏偏把平展展的草地、莊稼地和溪邊的小樹林糟踏了」。

  她聳聳肩頭,說:「你和我都是只能做自己那份事情的人。」

  她又說:「還是談談你自己,或者是這條河流。」

  我不知從何說起,說那個被稱作「他」的敏感而富於幻想的自己?還是那個被稱作「你」的被驛路、馱腳漢生涯所蠱惑的自己,還是近月來憂心忡忡的自己。

  奧達示意要我去到他那裡。

  我問他要說什麼事情。

  他說:「你知道。」

  我說不。

  他堅持說我知道。

  我搖頭否認。

  「昨天上山他看見那兩個修行者,就想和他們一起蹲在山洞裡等待圓寂。隆窪寺院有自來水了。不要這個老了的挑水小和尚了。」

  「我猜到了。」

  他用一塊小石頭刮出靴筒上青色的草汁殘跡。

  「不然,昨晚他才不會那樣了。」

  「阿措也該走了,他老得快了」

  奧達嘬嘬嘴唇,還是不得不從牙縫中漏出了一個「是」字。看著他那一副不情願的無可奈何的樣子。

  我感到快意。

  「驛路這株大樹」,他突然說,「驛路這株大樹的樹幹已被砍去了。我們只是幾隻螞蟻在殘剩的枝椏上尋找吃食。」

  飲完牲口,我躺下,把雙手枕在腦後,攤在地上的包腳布散發出濃烈的汗臭,我毫不理會,只是從樹枝的空隙間仰望天上稀薄的串串白雲。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