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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11

  馬隊馱著從汽車上卸下的茶、鹽和兩大筐新鑄的閃著藍光的犁鏵,在遮蔽日光的森林中穿行。一些青色或紅色的樹掛不時垂掛到肩背上。奧達告訴他,這種東西到了某種地步時,可以搪塞一下饑胃。他順手撕下一把,團在手中,那些乾燥的糾纏不清的細絲便一股股從他指縫中漏到地上了。後來,他確實見過一個迷路的淘金人吃下這東西之後拉不出大便,在一條溪水中打滾。

  他們那時進入的林中的泥地很潮潤。牲口走過後,留下一串串光滑而清晰的蹄跡。苔蘚與松脂的氣息清新香人,偶爾出現一方沒有樹木的草地。他們就駐馬在那大塊溫煦的陽光裡,彼此快活地戲謔幾句。他在林中失去了方向感,只是大致知道已經翻過幾道山脊了。他是從涉過幾道溪流來判斷的。他想不到走出森林,這條路也逼到自己的家門邊上。

  那陣夕陽燃燒得像火一樣金黃,山腳下那盆地裡的小麥已經開鐮了。

  他從那一群四散在麥地的人中認出了母親。她弓著腰揮舞鐮刀,立起身時攬抱著一捆麥子。那捆麥子在她手中輕快地旋舞起來,變成了一團映著陽光燃燒的金色火苗。那火苗一直沖到他胸口,沖上喉頭。

  母親擦一把汗,又弓下腰去了。

  沒有人發現在山林邊上的馱隊。馱腳漢們卻下馬注視著山下勞作的人們,臉上浮起十分動人的微笑。

  「這場收割下來,我們又該運來鐮刀了。就像現在運來鐵鏵。」

  「該死的鐮刀。」

  「七零八碎的,還帶有口子,馱起來多不方便哪!該死的鐮刀。」

  「可我們能不馱運?」

  大家都說是啊是啊,就開心地大笑了。

  他想趁大家高興,把母親指點給三個漢子,但怕招來不乾淨的話語。馬隊走下山坡時,漢子們把帽子拿在手中揮舞,高聲呼吼。山下收割的人們回應更為熱烈的呼喊。

  人們擁向打麥場,把漢子們包圍起來。尖聲叫喊的婦人們幾個一起捉住一個馱腳漢,掀翻在滿地麥秸裡。漢子們並不怎麼認真反抗,呻吟幾聲,向婦人們求過情,便在一片哄笑聲中站起來,去和男人們坐在一起,享用姑娘們送來的新麥面燒饃和家釀的新酒。

  牲口白有許多小夥子精心照料。

  母親看到他和馱腳漢一起,先暗自吃驚,但隨即又露出明朗的笑容。鄉親們也毫不驚詫地像其他三個馱腳漢一樣款待了他。

  一個姑娘也上來勸他大口喝酒。

  場上人散盡後他回到家中時,母親已熬好茶等候許久了。

  母親伸出雙手,像是想把他攬進懷中。他瑟縮一下,母親只是碰了碰他的胳膊。含糊不清地咕噥了一句什麼。淚水濡濕了皺紋密集的眼角。

  他伸手摸摸還沒長毛的下巴,這是幾天行程中他學來的奧達的習慣性的動作。眼下則是表示他已經長大成人。最後一抹返照的陽光從低矮土屋的門首,投下一片暗紅的光亮。門框裡那條消失于林中的驛路,也慢慢由清晰變得模糊了。

  他一直緊閉著嘴坐到夜色四合,母親終於忍不住飲泣失聲。幾次他都差點就要勸慰母親了。但一想到班上同學叫他私生子時那種輕蔑的模樣,湧到喉頭的話又咽回肚子裡。但母親的飲泣聲仍使他非常難受。

  「在地中間走過時」,奧達隨便地落坐在火塘邊上,「聞到成熟的麥子的氣味了,好年成了。好年成的麥香真醉人哪!」

  「託福託福。」母親擦著紅紅的雙眼說。

  「多好的莊稼,更好的我們山裡人。」奧達說,「道路前邊又是道路,一樣的莊稼,一樣的人群。」

  母親突然把酒碗端到他面前:「奧達,就這樣,他拜託給你了。奪朵,給師傅酒。記住師傅也就像父親一樣。」

  奧達說:「我只是把一隻迷途的羔羊捎帶回母羊身邊。」

  「不,你只能像調教牲口一樣,把他調教得跟你一樣。」

  「但我想奪朵不是個經常逃學的孩子。」

  「奧達!」母親固執地堅持說,「這是一種天性,是命數。和他父親一樣。流浪的天性,天性是改變不了的。他和他父親一模一樣。」

  「那你丈夫也很漂亮。」

  母親露出了動人的容顏,她解下頭巾,在膝上撫平,疊好,「是很漂亮。鬈髮,寬額頭,大眼睛……」

  母親怔忡一陣,又抖散了那塊疊得方方正正的頭巾,「可他只是孩子的父親,而不是我的什麼人。」

  這時,這個老婦人點亮油燈,從上到下仔細打量自己的兒子,神情認真而又冷漠,仿佛是在打量一匹糟踐了自己待收的莊稼的牲口,為的是記住這匹牲口的特徵,好向主人索求賠償。

  後來的事情,他就都沒有怎麼在意了。只覺得一株樹清晰地在腦中樹立起來,一直伸展到自己難以想像的深遠地帶。這可能是一株萬年以上的老樹了。

  也許是在剛才的談話中,奧達那段說樹木是道路的話勾起了我的回憶,使我想到那個久已拋在腦後的場景。現在,那黃昏中的溫暖土屋與母親的面孔一齊在河面上隱約浮現,但來不及浮現得十分清晰,就又被一陣輕風蕩起的漣漪把一片奪目的陽光無情地從我心頭驅散了。

  我穿好靴子,回到三個夥伴中間。

  阿措躺在樹陰裡,臉色蠟黃,呼吸也不太平穩。

  顯然是在盡力忍受病痛的折磨。但他的目光卻特別明亮而又平靜。

  我叫女醫生再給阿措一點藥片。

  阿措說:「不要,我在端詳那只鷹。它飛得又高又自在。」

  「人的靈魂一旦飛升就更高更自在」,穹達說,「小自在比不上大自在」。

  「夥計」,奧達說,眼光十分和善地轉向穹達,「你好像專替人念臨終的禱語」。

  穹達感到十分難為情,他低聲說:「原諒我,我是心裡不好受。」

  「吃飯吧,吃飯吧。」我說。

  我率先從馬褡褳裡掏出阿基給我裝進的一壺酒和幾大截血腸。幾個同伴也都從包裡翻出最可口的食品。

  這些東西都放在一個乾乾淨淨的大青石板上。面對一大堆食物誘人的光亮與色彩,誰都沒有被激發起食欲,繞在樹枝上的血腸兀自被火烤得滋滋響,而且還隨著小小的爆烈聲,那芳香便四溢開來。

  大家都勉強吃了一點兒。

  空氣已被太陽烤得滾燙了,四面八方的綠色仿佛鑲嵌在一種玻璃體中,而空氣就是一團巨大的透明的物體,把我們凝固在其中了。在緊張的靜默中屏息許久,才有一點兒風從遠處的山窪騰起,又從山頂上搖曳而下,那些凝固的綠色終於流動起來。

  阿措又起身到樹陰底下躺著了。

  我和女醫生去幫他服下藥片時,他說:「有些病有藥醫,有的病沒有藥醫,要是我現在死了,那可以少受好多折磨。」

  「看,那鷹飛得真自在。」他又說。

  「真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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