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奧達的馬隊 | 上頁 下頁 | |
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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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我走進帳篷悄悄躺下,誰也沒有做聲。疲乏像一張粗糙的牛皮裹上身來。 大家驚醒過來是聽到女醫生一聲驚叫。穹達起身時,絆著了她的腿。穹達一聲不吭地爬起身來,逕自撩開帳篷簾子。這時,一鐮彎月掛在山崖邊上,新鮮的河水氣息一下子湧進空氣渾濁的帳篷中間。我們都擠到帳篷門口,看穹達從黑影幢幢的馬匹中間筆直走向河邊。他手腳的動作像木偶一樣。上身把得板板正正向前緩緩遊移。月光毫無聲息地在他面前分開,又毫無聲息地在身後合攏。他快走到水邊了,也絲毫沒有要止步的樣子。 女醫生又驚叫了一聲。老師趁機握住她瑟縮肩頭的手也不被她理會。 穹達就在這一聲驚叫中迅疾一個轉身,牙齒在月光下閃爍一下,便跌坐在沙灘上了。 「夢遊。」醫生鎮定下來,瞥瞥肩頭那只手,跨前一步,老師那手「啪」一聲無力地落在自己的大腿上。 穹達跪在地上,平伸的雙手舉向天空,一隻襯衫的袖口已經裂開了,在舞動的手臂上飛揚。他那怪誕的身影投在背後碎銀一般閃光的水流上,陣陣顫抖。 「奧達!」他手舞足蹈地高叫起來。 他又呼喊了一聲。 然後,他仔細地側耳傾聽。我們也一樣側耳傾聽。 那喊聲順著河水流走的方向,撞蕩於兩岸岩壁之間,聲音漸漸低沉,漸漸悠長。 穹達又舞動那只掛著破衣袖的手臂,他出手緩慢,收手迅疾,帶動那片破布呼呼作響。 「奧達!你將要受到天罰。火閃的電光像鞭子一樣抽你!像狂風抽打一條野狗,你流血了,我早就嗅到了那氣味!」 奧達一拳砸在他肩上,他搖晃一陣,不但沒有跌倒,反而站起身來:「不敬神明的奧達!你把驛路當成神,但驛路只是神用以折磨孽畜的造物。」奧達又一拳把他送到帳篷門口我的懷中,他顫抖得猶如一匹風中的羽毛。但他又竭力斷喝一聲:「奧達,是神在對你說話!」 奧達劈手一下,穹達的手還沒抬起,就被打了下去。奧達揪住他當胸的衣襟,搖晃他:「醒醒,穹達!」我從未見過奧達的臉相是如此猙獰可怖。他的眼睛幾乎完全眯縫起來,在高高鼻樑的映襯下,越發顯得深陷了。但那縫中露出的眼光卻像兩粒磷火一樣噝噝作響,陰冷地竄動。 奧達把手伸向他胸口時,那手指像鷹爪一樣蜷曲著:「你醒醒。」 「我醒了。」穹達癱坐在地上,哭泣聲響起來。 「我醒了,奪朵、阿措。我看見一隻狼,他那尾巴鞭子一樣豎起。招呼都不打一聲,我們就狗一樣跟在他身後,奧達是一隻狼,你是一隻不吭聲的狼。但現在,我們完了!想想以往吧,這樣的夜晚,好多股馱隊聚在一起,從四面八方帶來各種酒和各種消息。 現在,這些人上哪裡去了?老師教學生寫的文章都說:修公路的炮聲像春雷一樣……「 一道寒光,奧達把一把匕首扔在他面前,穹達止住了滔滔不絕的話語,抬起那張頃刻間變得迷茫悲涼的臉。 奧達冷冷地說:「給你這個,刺向你所恨的人。 怎麼,要在屁股上踹你一腳你才能站起來嗎?「 「我能站起來。」但他仍然沒有動作。 「你不能像一條男子漢一樣站起來,用我的血洗你那雙手?」奧達的語氣冷漠而憂傷,他仰起臉來,極目眺望黑黝黝地聳立的山崖,以及崖上盤虯曲折的千年古柏。他那粗大的喉結上下碌動,發出「咕咕」 的聲響。 我說:「穹達,你說你是在夢遊。」 「我是夢遊……不,我不是!」他跳起身來。 「那你拿起刀子。這就是我們九年前在那座古墓中挖到的那一把。穹達,你知道這是一把好刀啊,多漂亮的刃口。」 「不,我不能,奧達。」 奧達慢慢轉過身,眼裡噴出怒火:「那你求我饒恕。你把自己比成狗,奧達的馬隊都是錚錚鐵漢,那麼,你像狗一樣舔我的靴筒。你把自己比成狗。奧達馬隊的人把自己比成了一條狗!」 「你殺了我也不。」穹達小心地把刀推回到奧達腳前,「啊,三五年後,我們到哪裡存身?公路一通,那麼多『條文』就跟著來了,打獵、獵鹿、捕麝,一條法令把你送進監牢。種地?你的土地在哪裡?放牧,你的草場、羊群存哪裡?你們計我哭,讓我哭吧!」 奧達入迷地看著那刀。穹達的話他似乎一點也沒聽到。刀鋒利的刃口上游著一絲麥芒般粗細的冷光。 奧達伸出手指撫摸那迷人的光芒。穹達說完後,奧達哆嗦了一下,那刃口便劃破了他的手指。 奧達舉起手,振臂一揮,一道寒光掠過河面,奔上對面的岩壁。匕首沒有墜落,想是在那一聲響亮中已牢牢地楔進了石縫。 奧達返身進帳篷睡覺去了。 老師和阿措燃起篝火。我們圍坐在火堆旁。河上的風漸冷漸緊。 穹達的頭深深俯進雙膝之間。 他說:「知道嗎?隆窪寺廟門前的自來水又在流淌了。我給他們背了六年水,從十歲那年開始。」 天亮了,女醫生解嘲似的笑笑,說:「我真蠢,我怎麼覺得腿被蛇咬了一樣。」 10 第二天的行程非常沉悶。 太陽正從我們背後升起。只有奧達打起精神,走在隊伍最前面。他那矯健的身手在這時仍然令人入迷。 他的粗大髮辮高高地盤在頭頂,晨風掀起他橫披肩頭的氈毯。 我們都著迷似的望著他策馬吆喝著奔向前去。 雖然奧達已經對穹達說了:「滾吧,你的心思我知道。」但穹達仍然遠遠跟在馬隊後面,我們中間有哪一個落在後邊,他就仰起那張似乎對眼前的一切感到大惑不解的臉。他還有意沒有揩去嘴角和鼻孔邊乾涸的血跡。 我只感到胸腹中空空如也。早晨風中的清新濕潤被陽光慢慢烘烤乾淨了。幾種總在夜間綻放的花朵又重新閉合了。近處滿眼翠綠上閃爍著刺目的金屬光芒,遠山的脈跡愈益模糊。 「有了能吃的櫻桃請你告訴我。」 「你不能用藏語跟我說話?」 老師塌下頸子乖乖地讓到路邊上去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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