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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山的雪光(5)


  這種聲響仍像我童年時聽到的一樣單調而又明亮,周而復始。幸好,剛剛發生過一點事情,嘎洛死在了莊稼地裡,才不致叫人產生時間老是在月相的十二次盈蝕中兜著圓圈的感覺。

  我們去新壘的墳前憑弔嘎洛。

  「我們趕到地裡,他已經睡了大半天了,他說了句什麼,好像是說:老家。可我們不知道,他生前沒告訴過我們。」「我曉得,連他自己也記不起來。」

  那枚手榴彈掀翻了舒適的炕床。嘎洛死裡逃生,但記憶卻殘缺不全了。

  他十分條理地敘述了負傷後在草原上的流浪生活。講到興頭上,一把揩去瞎眼中淌下的一泫清淚,試圖把殘缺的記憶拼湊完整。他講到稻田,稻田裡的泥漿,江邊的夜行人用竹篾紮成的火把如何飽蘸了桐油……胡言譫語中出現頻率最高的是一把打草的鐮刀和一條冰涼的蛇。這使人聯想到他少年時替人傭工時的一次可怕的經歷。然後他還要講到夜裡噴吐火舌的機關槍,浮橋,馬腿和飛機的肚皮(「白得就像魚的肚皮,樣子也一樣。」),死傷者流在地上的或捧在自己手中的腸子。誰也不曾對這些故事的真實性提出質疑,至少在我故鄉的人們是如此。但是嘎洛在回憶這些往事時,無法說出與之相關的人名、地名與年月,缺乏時空框架和必要的人證。嘎洛無法恢復自己作為一個走上革命道路的農民戰士的形象。

  土改時期,工作組知道了他是流落的紅軍,找他詢問情況,據說這樣的詢問就像審訊一樣。

  「你坐下嘛,你可以坐下。」工作組長說。

  「我坐。」「你真的是紅軍?」「是。」「幾方面軍?」「幾……方面軍?」嘎洛沒瞎的右眼大睜開來,瞎眼裡也急出了淚水。他的頭用勁後仰,後仰,但他確實明白不過來那句話有什麼意思。

  「怎麼叫嘎洛,叫藏族名字?」「我眼睛瞎了,嘎洛就是瞎子。我打那炕上醒過來就曉得眼睛要不得了。後來人家說不抹灰就好了,但不抹灰早生蛆了,我這腰上,這裡就……」「漢名?」「我哥哥知道,他帶我參加的。」「你哥哥的名字?」「想不起來了,手榴彈一炸就想不起來了。不然是想得起的。」鄰近某村的一個孤苦女人從牆縫裡掏出了蘇維埃政府用布印成的票子,說出了部隊番號和營連指揮員的名字,就被接到療養所去了。

  嘎洛自然還是得到了好處,成為我們村裡第一個中共黨員,後來又當上初級社長、高級社長,公社化後成為大隊長。

  而他的記憶逐漸恢復是在那條寬窄不一的機耕道把各村和公路連接起來的時候。這裡不說村民們沒有看見機械行駛,不說道路又漸漸被瘋長的野草掩埋、阻塞。

  最先循著機耕道進山的是兩個漢族木匠。他們給各家各戶做口小肚大的木桶,然後又做木盆、木瓢。正是那個年輕木匠幫他恢復了對一個遙遠地方的記憶。事情經過是這樣:一個嬌縱的姑娘逼著家人一氣打了六隻木桶,她交替用六隻木桶背水。用到第六只,第一隻已經因乾燥出現了罅隙。姑娘把年輕木匠叫來修整:「我們色爾古地方好嗎?」木匠看著姑娘燃燒著火焰的眼睛,一點也不敢吭聲。

  第二天,那件事情就在村中傳開了。

  會計問:「我們色爾古地方好嗎?」木匠說:「好,可也還有好的地方……」「你說哪裡?」「我們通南巴,窮,也是好地方。」他話沒說完,就被姑娘的哥哥抬手兩耳光:「臭木匠,敢看不起我們的地方。」人們拳腳交加,木匠發出豬一樣的哼哼聲。但站在旁邊的嘎洛卻充耳不聞。他舉起雙手,大張的嘴巴很久才發出因為激動而變得嘶啞的聲音:「通南巴!通南巴!我想起來了,我就是在那裡參加紅軍的。」他叫來大女兒嘉央,讓她把這三個字記在一個精緻的日記本上。

  其實,這完全是多此一舉,以後他再也沒有忘記過這個名字。

  嘎洛的記憶漸漸有了一個大致輪廓。

  這主要是依靠政治學習念的報紙和文件上念到的一些人名地名來恢復的。譬如張國燾、徐向前,譬如一、四方面軍會師地小金達維。尤其是這後一個地方,和我們村子只相隔一座常年積雪的山峰,並不時有人在夏天穿過山口互相來往。要不是那個和我們村同樣偏僻的村子的名字出現在印刷品上,並被人鄭重其事地將其從符號轉換成聲音,嘎洛絕對不會把這個早已熟知的地名和自己過去的一段經歷聯繫起來。這樣,許多細節的回憶在他腦子中,像空空畜欄裡的草一樣瘋長起來。他清楚記起了會師地周圍的山坡、流水的方向和水流上的小橋。這些都和我們在有關長征的展覽中看到的那張照片一模一樣。

  後來,學校老師領著我們一群小學生翻遍報紙雜誌上正派反派人物的名字,以及正派反派人物同時登場的地方的名字,年代的名字,也無法為嘎洛確鑿證明他的紅軍身份。

  要證明自己是紅軍,他必須說出連排長之類基層指揮員的名字。但報紙上沒有這些人的名字,使他記憶復活。

  他搖搖晃晃走出那土屋。那些準備把房子付之一炬的人們默默地給他讓開一條道路。

  後來他女兒嘉央說這是通往死亡沼澤的道路;那險惡沼澤看起來是個開滿金黃花朵的美麗草灘;那堵人牆裂開,是蓄意把一個紅色戰士導向死亡的險惡陰謀;他們的眼光像野蜂的毒刺;等等。當然這是以後的說法,是嘎洛的女兒想爭做工農兵大學生時的說法。

  嘎洛印象中的那些交錯晃動的人臉,確實像岩石一樣,他們的眼光充滿敵意。嘎洛穿過人牆,再沒有回頭。他伏在河邊飽飲清水,然後帶著滿肚子水響爬上一座小小的山丘。這時,紅雲萬朵,夕陽無比輝煌,那座土屋已被燒光,斷牆成為赭紅色,燒焦的木柱上升起嫋嫋的淡藍輕煙。

  再遠處,寺院的金頂閃爍光芒。牛角號長鳴。路上有人往來蹣跚。這是些到泉邊取水的姑娘和對著太陽禱告的老人。戰火已經平息,人們又回到了村莊。嘎洛貪婪地呼吸空氣中炊煙的芬芳。

  他感到饑餓難忍,嘎洛甚至希望傷口疼痛得更為厲害,以便使他忘記饑餓。他睡著了,仍然夢見自己綻開的傷口。

  醒來時,他在身邊發現了一袋糌粑、一隻木碗、一撮鹽和幾塊奶酪。他注意到草叢中有人來去的蹤跡。太陽漸漸升高,把草上的露水蒸發幹了。他不再想那個人是什麼樣的了,開始一心一意對付奶酪和傷痛。

  又一個黃昏降臨,輕柔無聲,像落下一塊深色的柔軟絲綢。

  一個人的身影背襯星光出現在對面一座小山丘上。嘎洛想這好心人給自己送來了食物,他向那人靠近。那人卻又攀上另一座丘頂。這時,月亮起來了。那人又到了一片小樹林邊。後來他才知道,方圓幾十裡內的草原上唯有這片小樹林中那幾株巨大的老杉樹可以遮雨擋風,而他又必須在野外藏身。嘎洛到達小樹林邊緣時,只是嗅到淡淡的酒草味道,聽到一串遠去的馬蹄聲,看見那人還留在那裡一隻火鐮和許多火絨。

  嘎洛想那人騎一匹白馬。

  以後他在饑寒中度日。身上的傷口生了蛆,但終於還是漸漸長出了新肉。

  夏天的草原,許多動物都在草皮上翻掘植物的根莖。嘎洛就靠獵取旱獺和它們翻掘出來的東西為生。中午,吃飽了肚子,他常常被烈日和土腥氣弄得頭昏腦漲。

  秋天到了,和早降的初雪一起。

  嘎洛後來說那個夜晚他夢見了青草。結果第二天一個人騎馬到來。這是一個漢族商人,他說:「有人對我說要我做好事,要我到這小樹林來找你,我要帶你回家。」而嘎洛對那個人說的第一句話卻是:「他們這些人都不開地,你看這裡多肥的土。」(後來他兒子和女兒卻說他對那人說他要找黨找部隊。)

  商人對他說:「跟我走。」「多肥的地。」「冬天一來,你就要凍死了。」就這樣,嘎洛跟隨馱運貨物的馬隊一起出了草地。那個商人把他寄放在我們村的頭人家裡。因為他在風雪中凍壞了雙腳。

  而那個頭人正是我父親的父親。

  之所以這樣稱呼,完全是因為我不知道他是副什麼模樣。你不能對一個於你沒有任何情意和恩德的人隨便叫爺爺。

  那個商人去了,就沒有再回來。

  嘎洛不言不語,一個冬天就蜷縮在頭人寨子的火塘旁邊。春天到了,四處充滿腐敗樹葉和融凍土壤的氣息。嘎洛在村子中四處遊逛,直到一天晚上,他困倒在火塘邊上,在似醒似睡的時候說:「多肥的土地。」頭人給他一把鋤頭和一把彎刀,叫他在河邊開墾荒地。從遠處人們只看見這個前紅軍戰士揮舞一把銀光閃閃的鋤頭,還有纏在他腰間的紅黃相間的氆氌,肢體的其他部分和黑色的泥巴融為一體。

  後來他得到了這塊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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