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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山的雪光(6)


  那天頭人醉了酒,策馬來到地頭。頭人用槍向他的背脊瞄準。隨著槍口的晃動,嘎洛感到有一小群螞蟻在他背上爬行。嘎洛像只已經被槍彈擊中的兔子一樣一蹦老高。頭人把槍扔了,大笑著滾下馬鞍。

  頭人問他:「聽說你吃牛糞?」他低聲回道:「是燒過的牛糞。」「我要你吃。」「……」「就是這攤,沒燒過的新鮮牛糞。」嘎洛帶著哭腔說:「你叫我死好了。」「吃了!」頭人提高了聲音,「吃了這片地就是你自己的了。」嘎洛挺直身軀,把系在腰間那片氆氌鬆開又系緊,系緊又鬆開。頭人獰笑著舉起了槍,嘎洛先是顫抖,然後雙膝一軟,跪倒在他親手開墾的黑色的沃土裡。他的那只獨眼大睜著,充滿憤怒之情。這時,頭人走近他,一槍托把嘎洛打翻在地。

  「這地歸你了!」嘎洛眨巴著眼睛,渾濁的淚水先是從瞎眼,繼而從那只好眼睛中溢流出來。陽光在淚珠上熠熠生輝。圍觀的婦人們都替他流下了感恩的淚水。一個姑娘也流下了淚水。

  頭人又說:「嘎洛要娶下這個為他流淚的姑娘。」那姑娘驚叫一聲:「天哪!」就癱倒在地上。

  最終還是這個姑娘在這片黑土中撒下了最初一把青稞種子。這個女人撒這一把青稞種子時,身上也已經過了嘎洛的點播。這個女人跟隨嘎洛一輩子,經歷無數磨難,始終像一匹牲口一樣忍辱負重。

  後來她女兒嘉央上了大學卻因懷孕在學校自殺身亡。她哭訴著說:「我替我不愛的人生了你們,我沒有死,你為你愛的人懷了娃娃,你怎麼活不下去了?你去的是啥子地方啊?」而後的確實消息是這樣:嘉央能上大學並不是因為她父親的緣故,招生的人提醒這個並不漂亮但聰明的姑娘,她父親的紅軍身份並未得到任何一級組織的確認。這個混血姑娘於是以初夜的歡娛換取丁一紙入學通知書。嘉央離家時十分嚴肅地對父親說:「弟弟絳措要去參軍,他的娃娃才不是我們這樣低賤的農民。」而以嘎洛的心境並不能理會女兒叮囑中全部意義。

  絳措後來果然參軍走了。

  當時我們村子裡是我和他一道參加了體檢。最後關口是政審,嘎洛在公社院子裡給徵兵的人講了一個故事:阿來那娃娃是個好娃娃,但他父親——頭人的兒子可不是個好娃娃。我在他家扛活時每晚起來搖他,他還要不斷哭鬧,就像他話都不會講就曉得自己不是一般的娃娃,而是有錢有勢的頭人娃娃一樣。

  這樣,嘎洛的兒子穿上嶄新的棉軍裝離開了家鄉。

  我卻因為怨恨父親的出身而離開了家四處流浪。我確實是怨恨父親而不是怨恨獨眼的嘎洛。流浪中我也從不開口乞討。凡遇到有人幹活的地方我就湊上去幫忙。人們總會賜給我一頓飽飯。許多細雨霏霏的夜晚,我借宿在人家的門廊上,就著漏出的燈光,閱讀我從一家紙廠弄來的準備化漿的廢書。

  我甚至想到過自殺。

  回想起來,嘎洛從來都是寡言少語,而且話題總離不開紅軍和土地。有好些年,在他女兒和兒子影響下,他經常稀裡糊塗地向人講他的革命經歷,直到把聽講的人也弄得稀裡糊塗,而真正潛藏於他內心深處的,依然是一個道地的農民對土地的深厚感情。可以試想,沒有打土豪分田地的口號他絕不會走上那條他沒有走到盡頭的道路。他的一生不會經過那麼多波折,他不會張著那只獨眼看見我,我也不會看見他那只渾濁的獨眼。此時我的耳邊不會迴響他在這個異族山村吐出的第一句由衷的讚語:「多肥的土地。」在大渡河上游的藏族聚居區,也有許多來自中央地區的漢族。他們迫于生計,離開故地。他們都不約而同地發現了森林與河流交接地帶土壤肥沃,且易於開墾。這些人或是小販,或是匠人,或是士卒,都經不起土腥味的誘惑,就像嘎洛一樣在異族地方定居下來。

  在頭人家養好傷,嘎洛在仲夏季節的某一天舉起了開荒的鋤頭。不遠處的磨坊前有人打瞌睡。而他的鋤頭舉起又落下,快意地哼哧著,一鋤挖掉一大蔸蕨菜,第一塊牛糞一樣快滲出油水的泥土出現在他眼前。他喃喃自語著,感動得難以自禁,感到身上沒有一絲氣力。畫眉鳥清脆悠長的鳴聲從遠處傳來,陽光正水一般漫過樹梢。嘎洛感到通體暢快,像是和女人交歡。而這個季節草木豐茂,牲畜順利生產。

  「我哭了。」嘎洛說,「我流下的淚水跟青草上的露水一樣,我是說,落在青草上頭像露水似的,簡直一模一樣。」而嘎洛得到的女人也是壯實而又勤勉的女人。

  臨解放時,他的家產在我們色爾古村已是首屈一指的了。而當初收留他的頭人只是徒有虛名。頭人的家產大多都花在鴉片、各式槍械和馬匹上面。土改開始時,我父親的父親拖了三支槍出走,再也沒有回來。工作組剛進村的第二天中午。頭人家的房子和嘎洛家的房子同時燃起沖天大火,那是初春時節,大火幾乎燒沸了從房子跟前流過的溪水。據說有好幾頭牛給燙傷了舌頭。當時是中午,這些牛都卸了犁伏在溪邊潮潤的石頭上,偶爾探頭飲一口溪中的清水。嘎洛閉著眼小寐,聽見火苗抖動的呼呼聲,但他似睡非睡,還當是在夢中看見當年大隊行進時風卷紅旗的壯闊場面。他的獨眼閉著,瞎眼前依稀泛起一片紅光。還是耕牛驚恐地揚起尾巴,跑進地裡,絆動了犁頭,倚在犁頭上的嘎洛立起身來,這才看到火焰從窗洞、門戶裡穿出,轟轟作響。房子的牆壁正在塌陷,裂縫裡冒出滾滾濃煙。

  不到天黑,色爾古村兩戶最為殷實的兩家財產全部化為煙塵,升入了天空,除了放在山上的牛和少許播進地裡的種子。

  嘎洛依然是貧農,而儘管以後我父親出去當兵作戰多年,一九五七年回到家鄉時等待他的依然是一個頭人給他留在那個年代的所有東西。

  嘎洛曾對我父親說:「你不能想不開,我的財產是辛苦掙來的,而你父親是靠剝削壓迫。他跑了,現在你回來就要替他改造。」我在《舊年的血跡》中寫過某個黃昏,嘎洛和剛退伍的父親共同面對頭人房子的廢墟有過一場交談,這話他就是在那時說的。

  父親對我說,嘎洛死得其所。

  「他只該是那樣的死法。」父親問我誰在臨終時能像他那樣得以享受那種和土地融為一體,被金黃的麥浪與陽光所撫慰的幸福。

  夜深人靜,我躺在鋪上不能入睡,思緒在黑暗中聯翩起伏。我但願相信人的靈魂不死,嘎洛的靈魂正在夜雨淋濕的地上漫步。那些黑色泥土在夜裡滋生出霧氣和冰涼的露水,而眼下還不到霜凍時節,各種鼠類、蚯蚓,各種昆蟲在地下穿行,使土層疏鬆,充滿水分和空氣。

  嘎洛的靈魂巡視這些土地時恐怕再也無須擔心風濕的侵襲。

  黑暗的屋子中又響起了父親的聲音:「唉,誰能像嘎洛那樣。我其實一半頭人一半農民,我是說心頭那種東西是這個意思。」確實,縱觀嘎洛一生,我看到的不是種族的差別,而是一個農民所具有的本色,所有弱點與所有優點。不同的臉孔,被土氣薰蒸,被烈日暴曬,最終都變為同樣的色彩。

  我又看見了嘎洛。

  那時他稀疏的長須變得蒼黃,鬢髮已經斑白。嚴重的風濕病使他關節僵硬,膝頭積水嚴重,每走一步都發出牲口蹄子踏進淤泥的那種咕咕的聲響,形容得好聽一點是泉水湧動一樣的聲響。就是這樣,嘎洛也總是拄著一支山麻柳手杖,在晌午時分準時出現在地頭。他就那樣倚杖向人們注視。這是盛夏時節,女人們從齊腰深的莊稼中拔除燕麥和苦艾,男人們修理柵欄。輕風過處,麥浪在嘎洛面前洶湧。他的老婆和女兒都在拔草的女人中間。嘎洛站在地頭,吸引著女人們憐憫的目光,並沒有人產生被監督的感覺。午休時分,嘎洛和鄉親們坐在一起,膝頭上放著螞蟥,烏黑的淤血也像螞蟥一樣垂掛在他腫脹的膝頭上。陽光照在他臉上,十分明朗,只有深陷的瞎眼中有一點陰影。

  等他女兒上了大學,他就奇跡般地能下地幹活了。女兒死後,他又失去了行走的能力。

  每天,家人在太陽起來後,把他弄到門口,他就在褲腰中翻捉蝨子。光滑的門檻上印滿了星星點點的血跡。

  絳措參軍後,我懷著對父親和父親的父親,以及父親的父親的父親,總之是我們家族最初積攢下錢財的那個人的盲目仇恨,走上了流浪的道路。仿佛他們真有不可勝數的罪惡,必須由我來苦贖。年事漸長,我開始不這麼想了。我想念家人。一天黃昏,等我明白過來我的雙腳早已把我移到了村口,機耕道上仍然沒有機械的轍印。當初開路的那台推土機仍然停在路口,我看不見它當年的鮮紅顏色,只聽見一片片鐵銹在黃昏中自行剝落,錚然有聲。

  一個軍人穿著簇新的大衣,從推土機那邊繞了過來,用老師們也說得拗口的叫做北京話的漢語問我:「請問這是通往色爾古村的路嗎?」「是。」我說。

  我還看見自己露出拇指的破爛靴子,而那張從立著的大衣領間露出的窄長的臉是絳措的臉。他回來休假了,聽說他已當了班長。我看著他消失在暮色深處,又返身走上了流浪的道路。

  後來絳措突然又退伍回鄉,原因至今我也不得而知。

  那年春天,我在一個伐木場參加了為《毛澤東選集》第五卷髮行舉行的慶祝遊行。

  冬天,我在一個縣城報欄裡看到了恢復大中專考試的消息。

  我趕回村裡報名。那時絳措已經退伍了,我剛進村子就看見他穿著舊軍裝,背著他癱倒的父親鑽出門洞。

  我要他和我一起參加考試。

  他說:「不,現在是你的天下了。」嘎洛也說:「不,我從來就是農民,祖祖輩輩,和你的根子不一樣。」只是他的口氣中沒有兒子那樣的怨恨。

  這時,他還無顧忌地把一撮牛糞灰塞進了口中,有滋有味地咀嚼起來。

  不可理喻的是,嘎洛一癱倒,地裡的野草就變得瘋狂了。秋天,人們等到溫度適宜才下地挑揀麥穗,或者乾脆就在太陽下慢慢消化一天的兩頓飯食,眺望田野中翻飛的快樂雀鳥。

  其間,民政部門曾再一次甄別嘎洛的身份,但仍然毫無結果。

  他在民政局的檔案中的首頁上寫著:佚名,佚名緣由不詳,別名嘎洛,家住四川省阿壩藏族自治州馬爾康縣色爾古村。此人為身份待鑒別的流落紅軍。

  我在那裡查閱時,沒有告訴他們這個嘎洛已經死了。同時也希望,碰巧與這件事有關的人碰巧翻看了這篇小說,也不要停止調查工作,因為我盼望得知他的真正姓名,他的兒子絳措想找到父親的老家以及老家的親戚。

  金風酣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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