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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山的雪光(4)


  飛鳥急急地橫過天頂。牧屋籠罩在一片緋紅的霞光中間。金花背倚門框等著他蹣跚著腳步來到面前。

  「金花。」他說,臉色顯得異常的蒼白,眼中浮起痛苦而又依戀的神色。許久,金花才發覺,他的兩個指頭給鐮刀拉開了深深的口子,他自己往傷口裡撒進一撮火藥,傷口掰開時,裡面露出白瘮瘮的骨頭。

  「麥勒。」「你明天就走吧。」「麥勒,你有心事,你今下午想什麼了?」他低頭啜飲碗中的奶茶,兩個明顯瘦削下去的肩頭高高聳起:「夢,你的夢。」「你夢見道嘎。」他仰起頭,長長歎了一口氣,頓時感到如釋重負。

  「我也夢見你。」「夢見我時你發出尖叫,像那次一樣。」金花膝行到他身邊,捂住他的嘴。他把她一雙手緊緊捏在自己手中:「你說老實話,金花,你有了嗎。沒有,那你帶上去年賣牛的錢離開我,走吧,上學。我沒有上過學,只認得錢上的幾個數字。你走吧。」金花俯身哽咽:「那你有多可憐。你和我一樣,從小沒爹沒媽,你連一天學都沒有上過。你會叫我幸福,不是嗎?那次是我在等你回來,他們把我趕出來了。」「你只是無家可歸。」「你從監獄裡出來。」「你不是在等我。」「月亮看見了我們。」「月亮什麼也不知道。」麥勒把頭仰向屋頂。許多次,他都聽任金花把那故事篡改得十分美麗在他耳邊絮聒。現在他要撕開那虛假的外殼。

  「我撕開你的衣服。」他毫不容情地說。金花絕望地舉起雙手:「麥勒,是我們脫下衣服在月光中沐浴。」「你詛咒我,踢我。」「我要你的手放在我胸脯上,可是你害怕,你的手打著哆嗦。」「一大片綠草被糟踐得不成樣子。」「那草地上露水閃爍,花香四溢。」「你嘴撕扯下了我一綹頭髮。」「我口中喊著你的名字。」麥勒揚手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

  沉默半晌,金花抬起閃著綠火的眼睛說:「你知道畫是怎麼畫的嗎?我給你畫了多好的一幅連環畫啊!」火塘中的火苗伸伸縮縮,兩人投在牆上的影子忽長忽短。麥勒打了一天草,並吐露了最初他們結合的真實情況,就斜倚著牆壁慢慢睡熟了。金花仍跪坐在明明滅滅的火光中,注視那臉,並聽他不時發出低低的呻吟。

  她起身穿好身上的衣服,用嘴唇碰碰他滾燙的額角。麥勒臉上的肌肉抽動一下,仍然沒有醒來。

  她跨出木屋的小門時,晨曦初露。

  金花到外縣做了流產手術後,又插入原先的中學學習。一學期後,接到村裡捎來的一千元錢,並告訴她麥勒因為破傷風死了。他死得很慘,他從木屋爬到湖邊飲水,那只感染過的手臂骨頭都變黑了。那群牛已成為野牛,人們只好把它們開槍打死。這錢便是賣牛肉的錢。另有三百元付了那些宰殺牲口人的工資。她把錢塞進書包裡,只淡淡地說了聲知道了,就回到燈火輝煌的教學樓中去了。第二天,她敲開美術老師的門,說:「我找你畫畫來了。」她鎖上門,拉上窗簾。自己動手脫去一件件式樣考究、質地精良的衣服。

  美術老師激動得搓著雙手。

  她脫得一絲不掛。雙手屈在腦後,斜倚在牆上,戲謔地說:「老師,你的手不要打抖。」老師迅速釘好畫布,一筆筆油彩附著在畫布上。畫好一半,她穿好衣服說累了,明天再來,推門出去,又回過頭來說:「我那次在湖中沐浴,湖水是金色。背後是大片草灘,周圍是閃著藍光的雪山。明白嗎,要把我畫在這樣的景色中間。」老師說:「太美啦,太美啦。」「可你不知道,那次我差點自殺了。」「那時你覺得一切都非常純淨嗎?」「是的,非常安寧。」第二天她果然看到自己的沒有下半身的畫像懸在那片準確再現了的環山的雪光中間。她想出一個辦法,把穿衣鏡從櫃子上卸下來,倚在昨天倚靠過的牆上。她站在畫架旁邊,老師從鏡子中看到她裸露的修長雙腿和陰部那一大片陰影。她就這樣看著自己的腿從畫布上漸漸伸入金色的湖水中間。畫中掩住陰部的是一瓣落花。

  「你害了我。」她把玩著他刮油彩的小刀說。

  「我?」他臉上顯出一種非常天真的神情,她微笑著把那把小刀捅向他的腰部。他負痛倒地時,嘴裡不停地說著:「為什麼?為什麼?」她說:「要是沒有你,你的筆……」看著畫上的油彩被血跡污染。

  一隻蜷曲的男人的手絕望地伸向了那汪金色的湖水。永遠的嘎洛那陣猝然襲來的疼痛,在耳底帶著血腥味的轟鳴中似乎漸漸緩解了,繼之而來的是軟綿綿的誘人的暈眩。嘎洛舒展開身子,患風濕症的僵硬關節都自如地鬆開,發出哢吧哢吧一連聲的脆響。

  就這樣嘎洛倒下了。

  他仰面倒地,在將臨收穫季節時的某個日子,他獨眼中的天空飄滿日暮時分的紅霞。他要咧嘴笑笑,一溜口涎卻淌到脖頸上。嘎洛意識到眼前閃爍的無數金色光斑後那一片緋紅不是美麗的霞光,而是溢滿眼眶的血,使眼前的藍色天空濡染成血色,這種顏色使他在五十年前失去了左眼,那時他就諳熟了這種充滿銹蝕的銅鐵臭氣的顏色。

  只是,嘎洛還不明白,這是可怕的起始還是愉悅的終結。

  他的一隻手插入溫潤酥鬆的黑土,五朵雲花斷莖口牛奶一樣潔白黏稠的漿汁不斷滴落在手背,使他毛孔粗大的手腕上的皮肉顫抖。那漿汁一滴滴淅瀝不止,他的感覺是一隻只野蜂向自己降落。他另一隻手攥住了一大把麥子,熟透後爆出殼的麥粒濺落在他臉上,胸脯上,他以為那是金色的蜂群向自己聚集。

  他還看到,山谷中一片不太廣闊的豐收的麥地一下子變得渾遠無際,風使陽光的波浪陣陣起伏。遠處傳來驅趕鳥雀的銅鑼的哐哐聲響,嚇不走任何一隻尋食的雀鳥的響亮的銅鑼無謂轟響。

  陽光一片金黃。麥浪一片金黃。

  這樣輝煌的麥浪註定只會在他一生重大的轉折關頭在他眼前洶湧。這是一九八六年。另外兩次分別是一九三六年和一九五○年。我回到色爾古村後,他兒子對我說:父親說今年他恐怕要死了。今年莊稼這麼好,地還是能生娃娃的婆娘,還是壯實婆娘。他兒子過去是我同學,從部隊轉業後自己買了汽車從事長途運輸。我們談這番話是在傍著公路的新色爾古村他的家中。這幾年,處在閉鎖山溝裡的老色爾古村的破舊古老的住房正被故鄉的人們拋棄,新修房子時都遷到了傍著公路面臨大河的開闊地。

  嘎洛卻死在老色爾古村的麥地裡。永遠的嘎洛他兒子在領我參觀了我故鄉土地上出現的新的富足村莊後對我說:「他枉自走南闖北,參加紅軍,解放後又當幹部,還那麼迷信,那麼土氣,就只曉得巴掌大的泥巴地裡長出的莊稼。他要我把車子停了,去收麥子。今年麥子確實好得我從來沒有見過,可他就是不管車子停一天少掙上百塊錢。我不肯停車,他說要是這麼好的莊稼不收,他就要死了。」嘎洛對他兒子說,一九三六年他長征經過此地,看到也是這麼好的麥子沒人收割,到草地他就負了傷。一九五○年也是,聽說解放軍進山,人們都逃進了村後的樹林,也是這麼好的麥子,結果大火燒了頭人和他的房子。

  我說:「現在他死了,也就再不操心了。」絳措說:「對。」嘎洛死了,從此成為故事中的人物,和過去的生活聯繫在一起,生活使一個人的命運充滿回環曲折的起伏,但有時作為人生命的本質竟不能得到絲毫改變。偉人依然是偉人,小民依然是小民,崇高者依然崇高,卑賤者仍舊卑賤。

  眼下這個在我故鄉生存下來並繁衍了後代的流落紅軍的故事或許也包含著這種道理。

  這個人在記憶中搜尋不出自己的名字,鄉親們都叫他嘎洛。嘎洛是瞎子的意思。

  關於他瞎眼的原因有兩種真實的說法。一種後起的不太真實的說法出自他兒子絳措之口。那時,我們都在城裡念中學,都想擺脫色爾古村貧困閉鎖的生活。絳措作為紅軍的兒子,想的當然是參軍提幹。他說他父親在長征中,在若爾蓋草原和國民黨軍的一場惡戰中被一發八二炮彈掀翻,斷了腿,並失去了左眼。那時,他是我們班的班長和團支部書記,逢人便講父親的英雄事蹟。

  另一種說法出自嘎洛口中。

  那天他們一排人在霧中和大隊失去了聯繫。接近川甘邊界一處回民村落時,心裡發怵,打完了槍膛裡的子彈。子彈穿過空氣,在遠處像熄滅的煙頭一樣墜落在暗夜裡。林子空空蕩蕩,他們是三個人一齊爬上了一家人的熱炕。大塊的幹牛糞餅在炕洞裡燃燒。牛胃沒能很好分解的草籽散發出糧食被燒焦的味道,使他們從睡眠中醒來,胃被一隻毫不容情的手翻攪。他們沒有起身搜尋食物。實際上他們經過熱炕的烘焐,虛汗淋漓,一切都像夢魘一樣,一種無形透明的重物使他們四肢攤開,無神的眼睛大睜,卻對土屋頂上鋪開的光滑勻稱的小杉樹幹視而不見。

  一枚受熱過度的手榴彈爆炸了。

  那兩個人當場就死了。嘎洛在兩天后醒來,以為自己也死了。他嗅到鐵的味道和織物被火燒後的味道。爆炸發生之前,他們被饑餓之手隨意搓揉,眼下,要是他自己真還活著,那麼以後或許還有吃飽肚子的時候,像他參加紅軍後的好長一段日子。在那以前,他也一直生活在饑餓之中。但只有爆炸時的一刹那,強烈的饑餓感隨那聲巨響穿透了整個身軀,銘心刻骨。

  炕洞裡的牛糞火已經熄了。

  他把炕洞裡的牛糞灰燼塞進口中。這就決定了他在餘生中還將無數次把這種灰燼填進口中,慢慢咀嚼,從中品味生活的種種味道。嘎洛一動作,使身上的傷口掙開,鮮血又淅瀝而下。他又將大把火灰填進傷口,這樣就有效地防止了傷口感染,並止了血,但那只眼睛也就永遠失去了複明的可能。

  當他顫顫巍巍走出屋門時,當地百姓正準備一把火燒掉這座不祥的房子。他們驚訝地看到一具血跡斑斑的屍身挪動僵硬的腿,顫抖的手在無風的虛空中來回摸索。

  那次爆炸使他的腦子受到了可怕的震盪,嘎洛就此失去了明晰的記憶。所有這些對我們這個多少有些虛構成分的故事都將起些或隱或現的作用。

  那天我上班晚到了一點。

  同辦公室的人對我說:「山裡一個農民來找你,說是你同鄉。」「他說什麼?」「他讓我告訴你嘎洛死了。」我就這樣踏上了我的回故鄉之路。他在城外的停車場等我,簇新的卡車滿載止咳糖漿和其他藥品。

  「我覺得你要來。」絳措說。

  「要來的。」我說。

  「老站著幹什麼?上車吧。」卡車瘋狂地疾馳,途中有一兩次我們下來對著輪胎小便,看到一些糖漿瓶子被震碎了,糖漿滲出了車廂板縫。

  絳措突然笑了,說:「記得你偷過學校醫務室的這種東西。」我眺望遠處如煙似霧的山巒,沒有作聲。

  絳措也自覺失言,伸手在車廂板上蘸了一點糖漿,用舌頭舔舔:「好甜。」我也蘸了一點,感到混在其中的泥沙在牙齒間吱吱作響。卡車啟動許久,那些沙塵依然還在齒縫中間。我想起嗜食火灰的他父親。車窗外一掠而過的岩石和他手中的方向盤以及踏在油門上的熟牛皮靴是同一種顏色。我們直入岷山腹地,時間被排擋和心情調節著速度,以好幾種不同的節奏向後倒流。看著窗外飛逝的景物,仿佛不是機器推動我們前行,而像是置身於另一種空間狀態,時間發出尖利的嘯聲,倒著流淌使人心悸目眩。

  直到已經眺望見這篇東西開始時描繪過的那片莊稼地,絳措才歎了口氣。

  「唉,我阿爸。」那些熟透的麥子還沒有開鐮。陽光金黃,風中滿含麥香。見不到人影,只從幾團樹影下傳來驅趕雀鳥的哐哐的銅鑼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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