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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山的雪光(3)


  三個月以後就是暑假。道嘎一天在火塘邊突然說:「阿爸,我已接到上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了。你把金花名上該得的牛分出來給她。她考不上學校,該過自己的日子了。」責任制後搖身從支書又變為村長的父親道嘎搔搔頭頂說:「那就讓她等你弟弟吧。」金花突然尖叫一聲,震得屋頂上的煙塵撲簌簌掉落下來,「你們讓我死吧。」她說。她奔下樓梯,奔下樹林邊緣時,仍哭喊著,「讓我像媽媽一樣死吧。」那個追求藝術純真的美術老師叫她這般那般地微笑,唯一的結果是喚醒了一個體格健壯的姑娘的女性的敏感,使她沒有考上學校,沒有……沒有的東西太多。月亮從樺樹林後升起時,一個年輕人陰鬱地向她注視。她在這目光下拼命把身子蜷縮起來,並最終向這目光屈服了。後來,她把整個這件事情編織成一個夢幻,把那個強暴的場面描摹成一個浪漫的場面。總之,這個細節在真實和幻想的場面中都存在。年輕人鬍子拉碴的臉俯向她時,他的目光肯定比樹林上空那像一塊薄鋁片的月亮還要明亮。此時,他剛蹲了六個月監獄出來。因為村長把偷豬的責任轉嫁到他身上。露水上來時,草梢上閃爍著月亮的銀光。麥勒告訴金花他今夜潛回村裡是想殺死村長,可能的話把他一家都殺光。

  她慵懶地倚在他懷中,說:「你不能殺掉道嘎,他要修鐵路到村子前邊。」麥勒吃力地笑笑,說:「我愛你,我不要用我的命去換狗傢伙的命。」第二天他們雙雙在村中廣場上出現。金花坐在那股生銹的拖拉機履帶上痛哭,聽到人們說「和她母親一樣」時,她哭得更加響亮了,心上和經過最初嘗試的部位都橫過清晰的痛楚,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麥勒走到村長面前:「我和金花把我們的牛合為一群。我算過了,我三十二隻牛你放了半年收入是四百塊錢,一百塊錢算你的工資,其他你要如數付清。你家六口人一百零三頭牛,你要分給金花一十七頭,知不知道我在監獄裡學了半年法律,是幫你學的,村長。」他又轉身對鄉親們說:「聽說村長估計他不答應我我就要犯一種被槍斃的法。譬如殺死他,毒死他的牛群。」村長不僅分出了牛群,還付了兩百塊錢。他說:「但是你們沒有草場。」麥勒只是說:「叫你做到這樣已不容易了。」「好吧。看吧。」「好,我們看吧。」馬頭探進山口巉崖的濃重陰影時,他們勒轉馬頭回望。五六列山脈從四方逶迤而來。只有他們走來的那脈山上有一條公路,汽車宛如一隻只盛裝經文的檀香木匣子。它們仿佛不是在地面行駛,而是憑藉某種神力飄浮在蔚藍的大氣中間。穿過冰淩參差的山口,新的景象在眼前展開。那些扭結著舞蹈而來的山脈在這裡同時中止,隔著這塊草場相互矚望。礫石在腳下成群地滑動,發出湍急水流那種嘩嘩的聲響。麥勒跌跌撞撞奔下山坡,把滑動的礫石,和隨礫石一道下滑的金花與牲口一起甩在了身後。

  「多厚的草啊!」當時麥勒說,人像醉了一般,反復叨念的就是那句話:多厚的草,你看多厚的草啊。金花真的對他動心了,雖然心裡仍橫過那月夜強暴的場景,她仍吃力地抬起手臂,替他擦去了額上的汗水。

  「他們不能再說我們沒有草場。」「他們不能。」「我們,金花。」「是的,我們,麥勒,我們……」他們放起一把燒荒的野火,數百年積下的腐草頃刻間化為灰燼。麥勒翻下馬背時,塗滿黑灰的臉膛縱橫道道汗水。她一次次動情地為他擦拭。

  「嗨!」他說。

  一陣淚水無礙地沖出了她眼眶。

  他們又坐在一起喝中午茶,在牛虻的嗡嗡聲和新蓋的木屋所散發的松脂香氣裡,他們的影子在地上緩緩移動。他們面前是兩隻茶碗,一把銅壺,以及稍遠處躺在草中的一把鐮刀,再遠是那汪靜寂的湖水。湖中的太陽閃爍著那把鐮刀刃口上一模一樣的光芒。

  「該出山一趟了。」金花說。

  「茶缺了?」「不。」「鹽?」「不。」「發電的汽油和火藥都還有。」「今年賞花節各家的帳篷一定很漂亮。」「可能。」他說,「以後我們做的比所有的都漂亮。」這時,麥勒揩幹手上的汗垢,開啟了手中小小的計算器。隨著一陣細微的嘟嘟聲,一列數字跳到顯示屏上。同時,他開始不停地叨咕:多少母牛可以產多少奶,提多少奶油,小公牛閹了可以賣給農戶做耕畜,等等。這樣,到下年底就可收到八千元現款。

  「不錯吧?」「不錯,你隔三五天就算一次,我都背熟了。」她淡漠地說。

  「不相信?」「不是不相信,我悶得慌。我下山一趟吧,我去看場電影,不然帶幾本小說回來就夠了。」「忍忍吧,金花。」「不,我要回家。」「你哪裡有家,你嫁給我了。這裡就是你家。忍忍吧。錢湊到一萬我們就去旅遊,那時由你,先去廣州還是先去拉薩。我不像你讀過那麼多書,但我想叫我妻子幸福,再苦再累我都不怕。」「我知道,我可是做夢都在想……」她仿佛被烙鐵灼燙了一般,突然噤口不言了。

  又一次小雪崩在環山上爆發,聽著那低沉的崩塌聲,兩人同時抬頭仰望那閃著彩虹光芒的輕盈雪塵漸漸飄散,終於只剩下滿眼藍空的寂寞。

  麥勒手扶腰肢慢慢站起身來:「金花,我沒有得到你的心,我知道。你在夢中叫他的名字。」「麥勒!」「你要記住他父親害死了你母親。」「麥勒……」「我,打草去了。」

  太陽緩緩西移。

  西側山峰的雪光呈淡藍色,東側則漸次顯出血樣的殷紅。南北兩側的雪峰上的閃光依然豔麗而峻潔。幾團巨大的雲影泊在草場上,濃淡不一。

  麥勒走開已經很久了。

  一股旋風陡然從屋後旋起一柱塵土,發出劈劈啪啪的一陣爆響。旋風又陡然消失,許多草屑和花瓣飄飄而下。

  「夢。」她說,「夢。」剛進入這環山的第四天,她就夢見了。以後又多次夢見和那個夢境一樣的場面。那陣放眼四顧,進入眼底的全是放了荒火後裸露出的泥土和石頭。風揚起灰燼,黑色灰燼落下又飄起,環山的寒氣在薄暮中從四方潛來。一種孤獨感湧起,麥勒扶著扭傷的腰站在門外嘶聲吼叫,並擊發手中的獵槍。她只看到槍口閃射火光,沒有留意到擊發時的巨大聲響。月黑風高。槍聲在山環中來回撞蕩。那夢便在她不安穩的睡眠中出現了。她,和眼鏡道嘎一同被某種物體所運載。窗外緩緩滑過許多奇異的風景。道嘎用眼睛傾訴什麼。她問,我們坐的是火車?不,飛船,他說。窗外的風景畫片般一張張翻過。金花用手去尋找時,發覺是美術老師把十七歲的她張掛在艙室的牆壁上,那冰涼透明的玻璃緊貼著她的眼瞼、鼻尖、耳輪,甚至動人的肩窩。她一掙扎,周身發出紙張的幹而脆的刷刷聲響。這時飛船陡然加速,一切物體帶著蜂鳴聲分解為碎片,或者和她一樣變成一種又薄又平的東西。她驚叫著醒來,觸摸到自己豐腴的冷汗淋漓的血肉之軀。

  她只告訴他夢見了飛船。

  他的牙齒在暗中閃爍一下,說格薩爾也有過飛船,只是當時沒有這種名字罷了。

  「我愛你。」她主動把身子湊過去。

  「我要叫你愛我。」他說。

  「我害怕做夢。」「那就不夢就是了。」但那夢仍頻頻在睡眠中出現。你想夢。你不想夢。你不知道自己想夢還是不想夢。她端坐在斜射的陽光中間許久,才拖著長長的身影走向那湖邊。湖水無端漾動起來,湖水經過太陽整天曝曬,十分溫暖。她脫光衣服,涉入水中,一時心中萬念俱灰。她想這種境界恐怕就是死亡那種境界,那種純淨,那種安寧。太陽在水中,仿佛一滴溶金在水中來回滾蕩。水居然托起了她略略下垂的乳房。只需再往前一步,水就會漫過頭頂。她停住腳。水面漸漸平靜。她在水中看到自己經過風抽雪打但依然年輕的臉,看到自己滾圓的雙肩。水把她的乳房托舉起來。她一邊涉水上岸,一邊拂去水中沾上肌膚的落花。

  她嗅到自己散發出一種野獸的氣息。

  環山的雪峰簇擁在湖底,顯得美妙而又縹緲。

  她紛披著水淋淋的頭髮,張目四望。心中無所謂幸福與不幸福。只是想到得到幸福的不容易與不幸福的感覺居然總是纏繞在腦海中間。她居然想像到要是剛才再往深處走一步,那水會怎樣漫過頭頂,發出溫柔的鴿子叫一般的咕咕聲響。想到一個女人美麗的裸體上將生出一蓬怎樣的水草。

  以往,麥勒這時都要從乾涸的地方出現,遙遙注視自己像一個水妖一樣步上翠綠的大草灘。

  而這次,他沒有出現。

  她平靜地綰好髮髻,悄悄地對湖水說:「再見。」然後微笑著說,「你愛他他不愛你。他愛你你不愛他。」「啦……啦啦啦,嗒,嗒嗒……」她走上山坡時,愉快地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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