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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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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讀小說,最怵「腔」,古人說「文章爭一起」,這「一起」若是個「腔」,不爭也罷。

  你們要是問我的東西有沒有「腔」,有的,我對「腔」又這麼敏感,真是難做小說了。

  一個寫家的「風格」,仿家一擁而仿,將之化解為「腔」,拉倒。

  我好讀閒書和閑讀書,可現在有不少「閒書腔」和「閑讀腔」,搞得人閑也不是,不閑也不是,只好空坐抽煙。

  又比如小說變得不太像小說,是當今不少作家的一種自覺,只是很快就出來了「不像小說」腔。

  木心先生有妙語:先是有文藝,後來有了文藝腔,後來文藝沒有了,只剩下腔,再後來腔也沒有了文藝是早就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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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歉的是,對臺灣香港的小說我不熟悉,因此我在這裡講中國小說的資格是很可懷疑的。

  在美國一本中文小說總要賣到十美金以上,有一次我在一家中文書店看到李昂的《迷園》,二十幾美金,李昂我認識的,並且幫助過我,於是拿她的書在手上讀。背後的老闆娘不久即對別人說,大陸來的人最討厭,買嘛買不起,都是站著看,而且特別愛看「那種」的。

  這老闆娘真算得明眼人,而且說得一點兒不差。店裡只有三個人,我只好放下《迷園》,真是服氣這世俗的透闢。這老闆娘一身上下剪裁合適,氣色靈動,只是眼線描得稍重了。

  不過我手上倒有幾本朋友送的書,像朱天文、朱天心、張大春等等的小說,看過朱天文七九年的《淡江記》並一直到後來的《世紀末的華麗》,大驚,沒有話說,只好想我七九年在雲南讀些什麼鬼東西。

  我自與外界接觸,常常要比較年月日,總免不了觸目驚心,以至現在有些麻木了。依我的感覺,大體上臺灣香港的文學自覺,在時間上早於內地不只五年。你們若問我這是怎麼個比較法,又不是科學技術體育比賽,我不知道,不過倒想問問內地近年怎麼會評出來一級作家二級作家,而且還印在名片上到處遞人,連古人都不如了。

  我向來煩「中學生作文選」,記得高一時老師問全班若寫一座樓當如何下筆,兩三個人之後叫起我來,我說從樓頂寫吧。不料老師聞言大怒,說其他同學都從一樓開始寫,先打好基礎,是正確的寫法,你從樓頂開始,豈不是空中樓閣!

  我那時還不懂得領異標新,只是覺得無可無不可。後來在香港看一座樓從頂建起,很高興地瞧了一個鐘頭。

  平心而論,七九年時內地的大部分小說,還是中學生作文選的範文,我因為對這類範文的味道熟到不必用力聞,所以敢出此言。而且當時從域外重新傳進來的例如「意識流」等等,也都迅速中學生文藝腔化,倒使我不敢小看這支文學隊伍的改造能力。

  另外,若七九年的起點就很高,何至於之後評家認為中國文學在觀念上一年數翻,而現在是數年一翻呢?

  電影亦是如此,八三年侯孝賢拍了《風櫃來的人》,十年後內地才有寧嬴的《找樂》的對世俗狀態的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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