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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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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說到世俗,則我這樣指名道姓,與中國世俗慣例終究不合,那麼講我自己吧。

  我的小說從八四年發表後,有些反響,但都於我的感覺不契膩,就在於我發表過的小說回返了一些「世俗」樣貌,因為沒有「工農兵」氣,大家覺得新,於是覺得好,我在一開始的時候說過了,中國從近代開始,「新」的意思等於「好」,其實可能是「舊」味兒重聞,久違了才誤會了。

  從世俗小說的樣貌來說,比如《棋王》裡有「英雄傳奇」、「現實演義」,「言情」因為較隱晦,評家們對世俗不熟悉,所以至今還沒解讀出來,大概總要二三十年吧。不少人的評論裡都提到《棋王》裡的「吃」,幾乎叫他們看出「世俗」平實本義,只是被自己用慣的大話引開了。

  語言樣貌無非是「話本」變奏,細節過程與轉接暗取《老殘遊記》和《儒林外史》,意象取《史記》和張岱的一些筆記吧,因為我很著迷太史公與張岱之間的一些意象相通點。

  王德威先生有過一篇《用<棋王>測量<水溝>的深度》,《水溝》是臺灣黃凡先生的小說,寫得好。王德威先生亦是好評家,他評我的小說只是一種傳統的延續,沒有小說自身的深度,我認為這看法是懇切的。

  你們只要想想我寫了小說十年後才得見張愛玲、沈從文、汪曾祺、錢鐘書等等就不難體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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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許多朋友常說,以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酷烈,大作家大作品當會出現在上山下鄉這一代。

  我想這是一種誤解,因為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文化本質是狹窄與無知,反對它的人很容易被它的本質限制,而在意識上變得與它一樣高矮肥瘦。

  文學的變化,並不相對於政治的變化,「五四」新文學的倡導者,來不及有這種自覺,所以我這個晚輩對他們的尊重,在於他們的不自覺處。

  近年來有一本《曼哈頓的中國女人》很引起轟動,我的朋友們看後都不以為然。我讀了之後,倒認為是一部值得留的材料。這書裡有一種歪打正著的真實,作者將四九年以後中國文化構成的皮毛混雜寫出來了,由新文學引進的一點歐洲浪漫遺緒,一點俄國文藝,一點蘇聯文藝,一點工農兵文藝,近年的一點半商業文化和世俗虛榮,等等等等。狹窄得奇奇怪怪支離破碎卻又都派上了用場,道出了五十年代就寫東西的一代和當年上山下鄉一代的文化樣貌,而我的這些同代人常常出口就是個「大」字,「大」自哪裡來?

  《曼哈頓的中國女人》可算得是難得的野史,補寫了新中國文化構成的真實,算得老實,不妨放在工具書類裡,隨時翻查。經歷過的真實,回避算不得好漢。

  上山下鄉這一代容易籠罩在「秀才落難」這種類似一棵草的陰影裡。「苦難」這種東西不一定是個寶,常常會把人卡進狹縫兒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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