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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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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有「尋根文學」,我常常被歸到這一類或者忽然又被撥開,搞得我一副踉踉蹌蹌的樣子。

  小說很怕有「腔」,「尋根文學」討厭在有股「尋根」腔。

  真要尋根,應該是學術的本分,小說的基本要素是想像力,哪裡耐煩尋根的束縛?

  以前說「文以載道」,這個「道」是由「文章」來載的,小說不載。小說若載道,何至於在古代叫人目為閒書?古典小說裡至多有個「勸」,勸過了,該講什麼講什麼。

  梁啟超將「小說」當「文」來用,此例一開,「道」就一路載下來,小說一直被壓得半蹲著,蹲久了居然也就習慣了。

  「尋根文學」的命名,我想是批評者的分類習慣。跟隨的,大部分是生意眼。

  但是「尋根文學」有一點非常值得注意,就是其中開始要求不同的文化構成。「傷痕文學」與「工農兵文學」的文化構成是一致的,傷是自己身上的傷,好了還是原來那個身,再傷仍舊是原來那個身上的傷,如此循環往復。「尋根」則是開始有改變自身的欲望。

  文化構成對文學家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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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尋根文學」卻撞開了一扇門,就是世俗之門。

  這扇門本來是《受戒》悄悄打開的,可是魔術般地任誰也不認為那是門。直要到一場運動,也就是「尋根文學」,才從催眠躺椅上坐起來,慌慌張張跑出去。

  自此一發不可收拾。世俗之氣漫延開了,八九年前評家定義的「新寫實文學」,看來看去就是漸成氣候的世俗小說景觀。

  像河南劉震雲的小說,散寫官場,卻大異於清末的《官場現形記》,沙漏一般的小世小俗娓娓道來,機關妙遞,只是早期《塔鋪》裡的草莽元氣失了,有點少年老成。

  湖南何立偉是最早在小說中有詩的自覺的。山西李銳、北京劉恒則是北方世俗的悲情詩人。

  南京葉兆言早在《懸掛的綠蘋果》時就弓馬嫺熟。江蘇範小青等一派人馬,隱顯出傳統中小說一直是江南人做得有滋有味,直至上海的須蘭,都是筆下世俗漸漸滋潤,濃妝淡抹開始相宜。又直要到北京王朔,火爆得沾邪氣。

  王朔有一點與眾不同,不同在他居然挑戰。我前面說過,世俗小說從來沒有挑戰姿態,不寫文學史為自己立言,向世俗文學挑戰的一直是新文學,而且追到家門口,從旁看來,有一股「階級鬥爭」腔。

  有朋友說給我,王朔曾放狂話:將來寫的,搞好了是《飄》,一不留神就是《紅樓夢》。我看這是實話,《飄》是什麼?就是美國家喻戶曉的世俗小說。《紅樓夢》我前面說過了,不知道王朔有無詩才,有的話,不妨等著看。

  王朔有一篇《動物兇猛》,我看是中國文學中第一篇純粹的青春小說。青春小說和電影是一個很強的類,我曾巴望過「第五代導演」開始拍「青春片」,因為他們有機會看到世界各國的影片,等了許久,只有一部《我的同學們》算是張望了一下。看來「第五代」真地是缺青春,八十年代初有過一個口號叫「討回青春」,青春怎麼能討回呢?過去了就是過去了。一把年紀時討回青春,開始撒嬌,不成妖精了?

  上海王安憶的《小鮑莊》,帶尋根腔,那個時期不沾尋根腔也難。到《小城之戀》,是有了平實之眼的由青春湧動到花開花落,《米尼》則是流動張致的「惡之華」。

  王安憶後來的《逐鹿中街》是世俗的洋蔥頭,一層層剝,剝到後來,什麼都有,什麼都沒有,正在恨處妙處。王安憶的天資實在好,而且她是一個少有的由初創到成熟有跡可尋的作家。

  南京蘇童在《妻妾成群》之前,是詩大於文,以《狂奔》結尾的那條白色孝帶為我最欣賞的意象。這正是在我看來「先鋒小說」多數在走的道路,努力擺脫歐洲十八世紀末的浪漫餘韻,接近二十世紀愛略特以後的距離意識。

  當然這樣粗描道不盡微意,比如若以不能大於浪漫的狀態寫浪漫,是浪漫不起來的,又比如醋是要正經糧食來做,不可讓壞了的酒酸成醋。總之若市上隨手可買到世界各類「精華糟粕」只做閒書讀,則許多論辯自然就羞於「為賦新詞強說愁」了。

  蘇童以後的小說,像《婦女生活》、《紅粉》、《米》等等,則轉向世俗,有了以前的底子,質地綿密通透,光感適宜,再走下去難免成精入化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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