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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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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受戒》之後是陝西賈平凹由《商州初錄》開始的「商州系列」散文。平凹出身陝南鄉村,東西寫出來卻沒有農民氣,可見出身並不會帶來什麼,另外的例子是莫言。

  平凹的作品一直到《太白》、《浮躁》,都是世俗小說。《太白》裡拾回了世俗稱為野狐禪的東西,《浮躁》是世俗開始有了自為空間之後的生動,不知平凹為什麼倒惘然了。

  平凹的文化功底在鄉村世俗,他的近作《廢都》,顯然是要進入城市世俗,不料卻上了城市也是農村這個當。

  一九四九年以後,城市逐漸農村化,以上海最為明顯。

  我去看上海,好像在看恐龍的骨骼,這些年不斷有新樓出現,令人有怪異感,好像化石骨骼裡長出鮮骨刺,將來骨刺密集,也許就是上海以後的樣子。

  《廢都》裡有莊之蝶的菜肉買單,沒有往昔城裡小康人家的精緻講究,卻像野戰部隊伙食班的軍需。明清以來,類似省府裡莊之蝶這樣的大文人,是不吃牛羊豬肉的,最低的講究,是內臟的精緻烹調。

  因此我想這《廢都》,並非是評家評為的「頹廢之都」,平凹的意思應該是殘廢之都。

  粗陋何來頹廢?沮喪罷了。

  中文裡的頹廢,是先要有物質、文化的底子的,在這底子上沉溺,養成敏感乃至大廢不起,精緻到欲語無言,賞心悅目把玩終日卻涕淚忽至,《紅樓夢》的頹廢就是由此發展起來的,最後是「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可見原來並非是白茫茫大地。

  你們不妨再去讀《紅樓夢》的物質細節與情感細節,也可以去讀張愛玲小說中的這些細節,或者讀朱天文的《世紀末的華麗》,當會明白我說的意思。

  我讀《廢都》,覺到的都是饑渴,例如性的饑渴。為何會饑渴?因為不足。這倒要借《肉蒲團》說一說,《肉蒲團》是寫性豐盛之後的頹廢,而且限制在純物質的意義上,小說主角未央生並非想物質精神兼得,這一點倒是晚明人的聰明處,也是我們後人常常要誤會的地方。所以我們今天摹寫無論《金瓶梅詞話》還是《肉蒲團》,要反用「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為「饑漢子不知飽漢子飽」來提醒自己。

  漢語裡是東漢時就開始出現「頹廢」這個詞,我懷疑與當時佛學初入中土有關。漢語裡「頹廢」與「頹喪」、「頹唐」、「頹靡」、「頹放」,意義都不同,我們要仔細辨別。

  順便提一下的是,《廢都》裡常寫到「嘯」,這嘯是失傳了又沒有失傳。嘯不是我們現在看到的對著牆根兒遛嗓子,嘯與聲帶無關,是口哨。我們看南京西善橋太崗寺南朝墓出土的「竹林七賢」的磚畫,這畫的印刷品到處可見,其中阮籍嘟著嘴,右手靠近嘴邊做調撥,就是在嘯。記載上說阮籍的歌嘯「於琴聲相諧」,歌嘯就是以口哨吹旋律。北宋儒將岳飛填詞的「滿江紅」,其中的「仰天長嘯」,就是抬頭對天吹口哨,我這樣一說,你們可能會覺得岳武穆不嚴肅,像個阿飛。後來常說的翦徑強盜「嘯聚山林」,其中的嘯也是口哨,類似現在看體育比賽時觀眾的口哨,而不是喊,只不過這類嘯沒有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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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津的馮驥才自《神鞭》以後,另有一番世俗樣貌,我得其貌在「侃」。天津人的骨子裡有股「純侃」精神,沒有四川人擺「龍門陣」的妖狂,也沒有北京人的老子天下第一。北京是賣烤白薯的都會言說政治局人事變遷,天津是調侃自己,應對神速,幽默嫵媚,像蚌生的珠而不必圓形,質好多變。

  侃功甚難,難在五穀雜糧都要會種會收,常常比只經營大田要聰要明。天津一地的聰明圓轉,因為在北京這個「天子」腳邊,埋沒太久了。

  天津比之上海,百多年來亦是有租界歷史的,世俗間卻並不媚洋,原因我不知道,要由天津人來說。

  我之所以提到天津,亦是有我長期的一個心結。近年所提的暴力語言,在文學上普通話算一個。普通話是最死板的一種語言,作為通行各地的官方文件,使用普通話無可非議,用到文學上,則像魯迅說的「濕背心」,穿上還不如不穿上,可是規定要穿。

  若詳查北京作家的文字,除了文藝腔的不算,多是北京方言,而不是普通話。但北京話太接近普通話,俗語而在首善之區,所以得以滑脫普通話的規定限制,其他省的方言就沒有占到便宜。

  以生動來講,方言永遠優於普通話,但普通話處於權力地位,對以方言為第一語言的作家來說,普通話有暴力感。內地的電影,亦是規定用普通話,現在的領袖傳記片,毛澤東說湖南話,同是湖南人的劉少奇卻講普通話,令人一愣,覺得劉少奇沒有權力。

  由於北京的政治地位,又由於北京方言混淆於普通話,所以北京方言已經成了次暴力語言,北京人也多有令人討厭的大北京主義,這在內地的世俗生活中很容易感到。我從鄉下回到北京,對這一點特別觸目驚心。馮驥才小說的世俗語言,因為是天津方言,所以生動出另外的樣貌,又因為屬北方方言,雖是天子腳邊作亂,天子倒麻痹了,其他省的作家,就沾不了多少這種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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