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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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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此看來,世俗小說被兩方面看不起,一是政治正確,「新文學」大致是這個方面,等同于道德文章。我們看鄭振鐸等先生寫的文學史,對當時世俗小說的指斥多是不關心國家大事,我以前每讀到這些話的時候,都感覺像小學老師對我的操行評語:不關心政治。

  另一個方面是「純文學」,等同於詩。

  中國有句話叫「姥姥不疼,舅舅不愛」,意思是你這個人沒有什麼混頭兒了。

  這是一個母系社會遺留下來的意思,「姥姥」是母系社會的大家長,最高權威,「舅舅」則是母系社會裡地位最高的男人。這兩種人對你沒有好看法,你還有什麼地位,還有什麼好混的?

  「五四」的文學革命,公開或隱蔽,也就到了所謂建立新文學權威話語這個地步。當年文學研究會的沈雁冰編《小說月報》,常批判「禮拜六派」,後來書業公會開會,同業抗議,商務印書館只好將沈雁冰調去國文部,繼任的是鄭振鐸。繼續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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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幾十年來的封閉,當然使我這樣的人寡聞,自然也就孤陋。

  記得是八四年底,忽然有一天翻上海的《收穫》雜誌,見到《傾城之戀》,讀後納悶了好幾天,心想上海真是藏龍臥虎之地,這「張愛玲」不知是躲在哪個里弄工廠的高手,偶然投的一篇就如此驚人。心下慚愧自己當年剛發了一篇小說,這張愛玲不知如何冷笑呢。

  於是到處打聽這張愛玲,卻沒有人知道,看過的人又都說《傾城之戀》沒有什麼嘛,我知道話不投機,只好繼續納悶下去。幸虧不久又見到柯靈先生對張愛玲的介紹,才明白過來。

  《圍城》也是從海外推進來,看後令人點頭,再也想不到錢鐘書先生是寫過小說的,他筆下的世俗情態,輕輕一點即著骨肉。我在美國或歐洲,到處碰到《圍城》裡的晚輩,苦笑裡倒還親切。

  以張愛玲、錢鐘書的例子看,近代白話文到他們手裡才是弓馬嫺熟了,我本來應該找齊這條線,沒有條件,只好盡自己的能力到處剔牙縫。

  還有一個例子是沈從文先生,我在八十年代以前,不知道他是小說家,不但幾本文學史不提,舊書攤上亦未見過他的書。後來風從海外刮來,借到一本,躲在家裡看完,只有一個感覺:相見恨晚。

  我讀史,有個最基本的願望,就是希望知道前人做過什麼了。如果實際上有,而「史」

  不講,談何「史」呢?

  我開始寫小說的時候,正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恰是個沒有出版的時期,所以難於形成「讀者」觀念,至今受其所「誤」,讀者總是團霧。

  但寫的時候,還是有讀者的,一是自己,二是一個比我高明的人,實際上就是自己的鑒賞力,謹慎刪削,恐怕他看穿。

  我之敢發表小說,實在因為當時環境的孤陋,沒見過虎的中年之牛亦是不怕虎的,倒還不是什麼「找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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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十年代開始有世俗之眼的作品,是汪曾祺先生的《受戒》。

  我因為七九年才從鄉下山溝裡回到北京,忙於生計,無暇它顧,所以對七六年後的「傷痕文學」不熟悉。有一天在朋友處翻檢舊雜誌,我從小就好像總在翻舊書頁,忽然翻到八零年一本雜誌上的《受戒》,看後感覺如玉,心想這姓汪的好像是個坐飛船出去又回來的早年兄弟,不然怎麼會只有世俗之眼而沒有「工農兵」氣?

  《受戒》沒有得到什麼評論,是正常的,它是個「怪物」。

  當時響徹大街小巷的鄧麗君,反對的不少,聽的卻愈來愈多。

  鄧麗君是什麼?就是久違了的世俗之音嘛,久旱逢霖,這霖原本就有,只是久違了,忽自海外飄至,路邊的野花可以采。

  海外飄至的另一個例子是瓊瑤,瓊瑤是什麼?就是久違了的「鴛鴦蝴蝶派」之一種。三毛亦是。之後飄來的越來越多,頭等的是武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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