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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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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四九年後,整個文藝樣貌,是鄉村世俗文藝的逐步演變,《白毛女》從民間傳說到梆子調民歌劇到電影到芭蕾舞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從小說來看,《新兒女英雄傳》、《高玉寶》、《平原遊擊隊》、《鐵道遊擊隊》、《敵後武工隊》、《烈火金剛》、《紅岩》、《苦菜花》、《迎春花》、《林海雪原》、《歐陽海之歌》、《金光大道》等等,都是世俗小說中英雄傳奇通俗演義的翻版。才子佳人的翻版則是《青春之歌》、《三家巷》、《苦鬥》等等,真也是一個轟轟烈烈的局面。

  「文革」後則有得首屆「茅盾文學獎」的長篇《芙蓉鎮》做繼承,只不過作者才力不如前輩,自己囉嗦了一本書的二分之一,世俗其實是不耐煩你來教訓人的。

  研究當代中國小說,「革命」世俗小說是一個非常明顯的線索。

  值得一提的是,四十年來的電影,是緊跟在工農兵文藝,也就是「革命」世俗文藝後面的。謝晉是「革命」世俗電影語言最成熟的導演,就像四九年以前世俗之人看電影必帶手絹,不流淚不是好電影一樣,謝晉的電影也會讓革命的世俗之人淚不自禁。

  這樣的世俗小說,可以總合「五四」以來的「平民文學」、「普羅文學」、「大眾文學」、「為人生的文學」、「寫實文學」、「社會文學」、「革命文學」等等一系列的革命文學觀,兼收並蓄,兵馬齊集,大體志同道合,近代恐怕還沒有哪個語種的文學可以有如此的場面規格吧?

  可惜要去其糟粕,比如「神怪」類就不許有,近年借拉丁美洲的「魔幻現實主義」,開始還魂,只是新魂比舊鬼差些想像力。

  又比如「言情」類不許寫,近年自為的世俗開始抬頭,言情言色俱備,有久別勝新婚的憨狂,但到底是久別,有些觸摸不到位,讓古人叫聲慚愧。

  「社會黑幕」類則由報告文學總攬,震動世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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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既要講工農兵,則開始講歷史上「勞動人民的創造」,「創造」說完之後,你可以閉上眼睛等那個「當然」,「當然」之後一定是耳熟能詳的「糟粕」,一定有的,錯了管換。雖然對曹雪芹這樣的人比較客氣,加上「由於歷史的局限」,可沒有這「局限」的魅力,何來《紅樓夢》?

  話說過了頭兒了就忘掉我們的時代將來也會是古代,我們也會成古人。

  毛澤東對革命文藝有個說法是「革命現實主義與革命浪漫主義相結合」,是多元論,這未嘗不是文藝之一種。說它限制了文藝創作,無非是說的人自己限制了自己。

  但這個說法,卻是有來歷的,它是繼承「五四」新文學的「寫實主義」與彼時興盛的浪漫主義,只是「五四」的浪漫主義因為自西方的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的浪漫主義而來,多個人主義因素,毛澤東的浪漫主義則是集團理想,與新中國理想相諧,這一轉倒正與清末以來的政治初衷相合,對絕大多數的中國人來說,基本上不覺得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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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起來,我是讀「五四」新文學這一路長大的,只不過是被推到一個邊緣的角度讀,邊緣的原因我在講世俗的時候說過了,有些景觀也許倒看得更細緻些。

  「五四」的文學革命,有一個與當時的提倡相反的潛意識,意思就是雖然口號提倡文字要俗白,寫起來卻是將小說詩化。

  我說過,中國歷來的世俗小說,是非詩化的,《紅樓夢》是將世俗小說入詩的意識的第一部小說。《金瓶梅詞話》裡的「詞」,以及「話本」小說的「開場詩」,並非是將詩意入小說。

  在我看來,如果講「五四」的文學革命對文學的意義,就在於開始詩化小說,魯迅是個很好的例子,我這麼一提,你們不妨再從《狂人日記》到《孤獨者》回憶一下,也許有些體會。魯迅早期寫過《摩羅詩力說》,已見心機。

  所以我看魯迅小說的新興魅力,不全在它的所謂「解剖刀」。

  西方的文學,應該是早將小說詩化了,這與中國的小說與詩分離的傳統不同。但西方的早,早到什麼時候,怎樣個早法,我不知道,要請教專門研究的人。我只是覺得薄迦丘的《十日談》還是世俗小說,到塞萬提斯的《唐·吉訶德》則有變化,好像《紅樓夢》的變化意義。當代的一些西方小說,則開始走出詩化。

  「五四」引進西方的文學概念,尤其是西方浪漫主義的文學概念,中國的世俗小說當然是「毫無價值」了。

  這也許是新文學延續至今總在貶斥同時期的世俗文學的一個潛在心理因素吧?但新文學對中國文學的改變,影響了直到今天的中國小說,已經是存在。

  比如現在中國讀書人爭論一篇小說是否「純」,潛意識裡「詩化」與否起著作用,當然「詩化」在變換,而「純」有什麼價值,就更見仁見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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