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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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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鴛鴦蝴蝶派」的門類又非常多:言情,這不必說;社會,也不必說;武俠,例如向愷然也就是「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俠傳》,也叫《火燒紅蓮寺》;李壽民也就是「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狹邪色情,像張春帆的《九尾龜》、《摩登淫女》,王小逸的《夜來香》;滑稽,像徐卓呆的《何必當初》;歷史演義,像蔡東藩的十一部如《前漢通俗演義》到《民國通俗演義》;宮闈,像許嘯天的《清宮十三朝演義》,秦瘦鷗譯自英文,德齡女士的《禦香縹緲錄》;偵探,像程小青的《霍桑探案》等等等等。又文言白話翻譯雜陳,長篇短篇插圖紛披,足以滿足世俗需要,這股「逆流」,實在也是浩浩蕩蕩了些。 這些門類裡,又多有摻混,像張恨水的《啼笑姻緣》,就有言情、社會、武俠。 我小的時候大約六十年代初,住家附近的西單劇場,就上演過改編為曲劇的《啼笑姻緣》。當時正是「大躍進」之後的天災人禍,為了轉移焦點,於是放鬆世俗空間,《啼笑姻緣》得以冒頭,嚷動四城,可惜我家那時窮得可以,終於看不成。 這樣說起來,你們大概會說「這哪裡只是什麼鴛鴦蝴蝶派」?我也是這樣認為,所謂「鴛鴦蝴蝶派」,不要被鴛鴦與蝴蝶迷了眼睛,應該大而言之為世俗小說。 你們若有興趣,不妨看看魏紹昌先生編輯的《鴛鴦蝴蝶派研究資料》,當時的名家都有選篇。不要不好意思,張愛玲也是看鴛鴦蝴蝶派的小說的。 我這幾年給意大利的《共和報》和一份雜誌寫東西,有一次分別寫了兩篇關於中國電影的文字,其中主要的意思就是一九四九年以前的電影,無一不是世俗電影,中國電影的性格,就是世俗,而且產生了一種世俗精神。 中國電影的發生,是在中國近當代世俗小說成了氣象後,因此中國電影亦可說是「鴛鴦蝴蝶派」的影像版。這是題外話,提它是因為它有題內意。 清末至民國的世俗小說,在「五四」前進入鼎盛。二十年代,新文學開始了。 55 這就說到「五四」。 我一九八六年去美國漪色佳的康奈爾大學,因那裡有個很美的湖,所以這音譯名實在是恰當。另一個譯得好的是意大利的翡冷翠,也就是我們現在說的佛羅倫斯。我去這個名城,看到宮邸教堂用綠紋大理石,原來這種顏色的大理石是這個城市的專用,再聽它的意大利語發音,就是翡冷翠,真是佩服徐志摩。 當年胡適之先生在漪色佳的湖邊坐臥,提出「文學革命」,而文學革命的其中之一項是「白話文運動」。 立在這湖邊,不禁想起自己心中長久的一個疑問:中國古典世俗小說基本上是白話,例如《紅樓夢》,就是大白話,為什麼還要在文學革命裡提倡白話文? 我的十年學校教育,都是白話文,小學五年級在課堂上看《水滸》入迷,書被老師沒收,還要家長去談話。《水滸》若是文言,我怎麼看得懂而入迷? 原來這白話文,是為了革命宣傳,例如標語,就要用民眾都懂的大白話。胡適之先生後來說「共產黨裡白話文做得好的,還是毛澤東」就講到點子上了。 初期的新文學白話文學語言,多是半文半白或翻譯體或學生腔。例如郭沫若的文字,一直是學生腔。 我想對於白話文一直有個誤會,就是以為將白話用文字記錄下來就成白話文了。其實成文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白話文白話文,白話要成為「文」才是白話文。 「五四」時期做白話文的三四流者的顛倒處在于小看了文,大看了白話文藝腔。 舉例來說,電影《孩子王》的一大失誤就是對話採用原小說中的對話,殊不知小說是將白話改造成文,電影對白應該將文還原為白話,也就是口語才像人說話。北京人見面說「吃了嗎您?」寫為「您吃飯了?」是入文的結果。你們再去讀老舍的小說,其實是將北京的白話處理過入文的。 我看電影《孩子王》,如坐針氈,後來想想算它是製作中無意得之的風格,倒也統一。 推而廣之,「五四」時期的白話文亦可視為一種時代的風格。 再大而視之,當今有不少作家拿捏住口語中的節奏,貫串成文,文也就有另外的姿式了,北京的劉索拉寫《你別無選擇》、《藍天綠海》得此先機。 轉回原來的意思,單從白話的角度來說,我看新文學不如同時的世俗文學,直要到張愛玲才起死回生。先前的魯迅則是個特例。 說魯迅是個特例,在於魯迅的白話小說可不是一般人能讀懂的。這個懂有兩種意思,一是能否懂文字後面的意思,白話白話,直白的話,「打倒某某某」,就是字表面的意思。 二是能否再用白話複述一遍小說而味道還在。魯迅的小說是不能再複述的。也許因為如此,魯迅後來特別提倡比白話文更進一步的「大眾語」。 魯迅應該是明白世俗小說與新文學小說的分別的,他的母親要看小說,於是他買了張恨水的小說給母親看,而不是自己或同一營壘裡的小說。 「鴛鴦蝴蝶派」的初期名作,徐枕亞的《玉梨魂》是四六駢體,因為受歡迎,所以三十年代顧羽將它「翻」成白話。 新文學的初期名作,魯迅的《狂人日記》,篇首為文言筆記體,日記是白話。我總覺得裡面有一些共同點,就是轉型適應,適應轉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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