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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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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魏晉的志怪志人,以至唐的傳奇,沒有太史公不著痕跡的佈局功力,卻有筆記的隨記隨奇,一派天真。

  後來的《聊齋志異》,雖然也寫狐怪,卻沒有了天真,但故事的收集方法,蒲松齡則是請教世俗。

  莫言也是山東人,說和寫鬼怪,當代中國一絕,在他的家鄉高密,鬼怪就是當地世俗構成,像我這類四九年後城裡長大的,只知道「階級敵人」,哪裡就寫過他了?我聽莫言講鬼怪,格調情懷是唐以前的,語言卻是現在的,心裡喜歡,明白他是大才。

  八六年夏天我和莫言在遼寧大連,他講起有一次回家鄉山東高密,晚上近到村子,村前有個蘆葦蕩,於是卷起褲腿涉水過去。不料人一攪動,水中立起無數小紅孩兒,連說吵死了吵死了,莫言只好退回岸上,水裡複歸平靜。但這水總是要過的,否則如何回家?家又就近在眼前,於是再趟到水裡,小紅孩兒們則又從水中立起,連說吵死了吵死了。反復了幾次之後,莫言只好在岸上蹲了一夜,天亮才涉水回家。

  這是我自小以來聽到的最好的一個鬼故事,因此高興了很久,好像將童年的恐怖洗淨,重為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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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朝還有和尚的「俗講」,就是用白話講佛的本生故事,一邊唱,用來吸引信徒。我們現在看敦煌卷子裡的那些俗講抄本,見得出真正世俗形式的小說初型。

  宋元時候,「說話」非常發達,魯迅說宋傳奇沒有創造,因有說話人在。

  不過《太平廣記》裡記載隋朝就有「說話」人了,唐的話本,在敦煌卷子裡有些殘本,例如有個殘篇《伍子胥》,讀來非常像現在北方的曲藝比如京韻大鼓的唱詞,節奏變化應該是隨音樂的,因為有很強的呼吸感。

  周密的《武林舊事》記載南宋的杭州一地就有說話人百名,不少還是婦女,而且組織行會叫「書會」。說話人所據的底本就是「話本」。

  我們看前些年出土的漢說書俑,形態生動得不得了,應該是漢時就有說書人了,可惜沒有文字留下來,但你們不覺得《史記》裡的「記」「傳」就可以直接成為說的書,尤其是《刺客列傳》?

  宋元話本,魯迅認為是中國小說史的一大變遷。我想,除了說話人,宋元時民間有條件大量使用紙,也是原因。那麼多說話人,總不能只有一冊「話本」傳來傳去吧?

  漢《樂府》可唱,唐詩可唱,我覺得宋詩不可唱。宋詩入理,理唱起來多可怕,好比文化大革命的語錄歌,當然語錄歌是觀念,強迫的。宋詞是唱的。

  中國人自古就講究說故事,以前跟皇帝講話,不會說故事,腦袋就要搬家。

  春秋戰國產生那麼多寓言,多半是國王逼出來的。

  王蒙講了個《稀粥的故事》,有人說是影射,鬧得王蒙非說不可,要打官司。其實用故事影射,是傳統,影射得好,可傳世。

  記得二十年前在鄉下的時候,有個知青早上拿著短褲到隊長那裡請假,隊長問他你請什麼假?他說請例假吧。隊長說女人才有例假,你請什麼例假!他說女人流血,男人遺精,精、血是同等重要的東西,我為什麼不能請遺精的例假?隊長當然不理會這位山溝裡的修辭家。

  我曾經碰到件事,一位女知青恨我不合作,告到支書面前,說我偷看她上廁所。支書問我,我說看了,因為好奇她長了尾巴。支書問她你長了尾巴沒有?她說沒有。

  鄉下的廁所也真是疏陋,對這樣的誣告,你沒有辦法證明你沒看,只能說個不合事實的結果,由此反證你沒看。幸虧這位支書有古典明君之風,否則我只靠「說故事」是混不到今天講什麼世俗與小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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