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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二十一日

  早上和馬克在小鎮上遊逛。此地風景好得像假的。

  一個荒廢的小樓的牆上有二次大戰時墨索里尼的語錄:意大利有悠久的文化,因此意大利在這個世界上有權力。半個世紀前的墨蹟,斑駁得像中國文化大革命時的毛澤東語錄。

  與Cicutto先生談《樹王》的電影合同。奧米和Cicutto先生希望將《樹王》拍成電影,我則認為不適合拍成電影,如果要拍,也需改動很大,幾乎變成另外一個故事。你怎麼砍那麼多樹,然後再燒掉呢?奧米說當然不能,但是有辦法。

  今天有宗教活動,神父領著長長的一隊人在街上遊行,教堂的鐘聲響徹山谷。

  再見到奧米的時候,我提到《木鞋樹》裡的教堂鐘聲。奧米在陽光下眯起眼睛,說以前教堂的鐘聲就是現在的電視,鐘聲是一種語言,農民可以在鐘聲裡聽出天氣預報,村裡誰死了,誰結婚了,火警也靠鐘聲來傳達。這種語言現在失傳了。

  我突然記起布紐爾在他的自傳《MyLastBreath》裡也提到過西班牙鄉下教堂的鐘聲,同樣是奧米說的作用。兩個導演,都提到鐘聲。

  奧米帶我們去因為高寒缺水不長樹木的山頂,那裡可以看到奧地利。山頂有第二次世界大戰時軍隊挖的山洞,海明威曾在這裡的軍隊中,他是在這裡中的炮彈吧?

  Cicutto先生去羅馬,我們則隨他回到威尼斯機場。

  晚上劉索拉從倫敦來電話,她九月去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的國際寫作計劃。

  二十二日

  威尼斯除了大運河,還有一百七十七條窄河道和兩千三百條更窄的水巷,跨越這些水面的是四百二十八座大大小小的橋。

  威尼斯不是數字,是個實實在在的豪華迷宮。

  二十三日

  晚上張准立從巴黎來電話,說他在改繪畫的路子。准立賣畫用「毛栗子」,是他的綽號,小時候一顆頭長得像毛栗子。六十年代末他畫毛澤東像很有名,在他老人家臉上用些冷色,拿過一幅給我看。當年畫毛澤東像只能用暖色。一九七九年我介紹他參加「星星美展」,後來他放棄畫了多年而熟練的大筆觸「蘇聯風景」,改「照像寫實」,畫門,畫牆,畫水泥地,畫到現在,一直賣得很好,生活「中康」,衣食住行都有個樣子了。我喜歡的照像寫實的中國畫家是在紐約的夏陽,純粹,飽滿。去年在他家裡看他改變畫風的新作,令人震驚,純粹,飽滿,響亮。

  夏陽的打油詩是一流的,比如這首:

  窗外雨打無芭蕉

  小鳥欲唱缺枝梢

  飯罷閑坐全無事

  忽放一屁驚睡貓

  他家牆上有許多打油詩。夏陽住蘇荷,因為租金是多年前,所以雖然蘇荷現在變為時髦的貴地段,卻還住得起。蘇荷可以說沒有樹,所以「小鳥欲唱缺枝梢」。

  二十四日

  與Luigi和喬萬娜坐下午六點半的火車去維琴察(Vicenza),他們各自的父母住在那裡。之後,明天開車去克雷莫納。

  喬萬娜看一本關於文物修復技術的書,她正在威尼斯大學修這個專業。我認為文物修復專業在意大利是鐵飯碗,意大利沒有一天不在維護他們的文化遺產。一條街從東頭維護到西頭,維護到了西頭,東頭又該維護了。

  車過了帕多瓦(Padova),很快就到了維琴察。這是一個有舊日城牆的安靜小城。在車站等公共汽車的時候,起風了,帶來遠處雨的味道。

  Luigi的母親在家,高興中有驚奇,說爸爸去車站接你去啦。原來我們今天坐的不是往常Luigi回家坐的那班火車。

  父親回來了,他有一個很大的鼻子。晚飯是簡單的西紅柿面,燈罩下坐了一家三口人加上我,喬萬娜在她母親家。餐巾乾淨得我不忍用來擦嘴,Luigi的爸爸把手攤開,說,這個東西就是拿來用的。

  只有當父親的一個人在喝酒,有人來,當父親的就到門廳去,於是兩個人的聲音飛快地混在一起。Luigi說他父親從工廠退休了,大概是商量明天在教堂的什麼活動,但與宗教無關。

  晚上Luigi開了他爸爸的車,接了喬萬娜,我們到山上的教堂前看這個城市。紅屋頂們剛被雨洗過,暮色潮濕。

  街燈裡,古老的宮殿和教堂周圍行人稀少,Luigi忽然說每次回來都是在父母那裡,很久沒有看到朋友了,今天下雨,恐怕在街上還是遇不到朋友。人世就是這樣,會靜靜地突然想到忽略了極熟的東西。我有一個朋友一天忽然說,好久沒有吃醋了,當即到小鋪裡買了一瓶山西老陳醋,坐在街邊喝,喝得眼淚流出來。

  不過Luigi和喬萬娜還是在冰淇淋店遇到了他們的朋友。

  夜裡,我和Luigi睡在他和哥哥小時候的房間裡。我寫了一段時候,回頭看到他已經在另外的床上睡著了。明天還有兩百多公里的路,於是也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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