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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二十五日

  一早起來,接了喬萬娜,三個人上路。

  在高速公路上沿波河平原向西,兩邊是麥田,馬上就要收麥了。還有葡萄園、果園,果園旁邊立著簡單的招牌,寫著零售價錢。波河時遠時近,河水像橄欖油,靜靜地向東南流去,注入亞德裡亞海。

  意大利的北方很像中國的華北,連麥田裡的槐樹都像,白濛濛的暑熱也像,北面的阿爾卑斯山餘脈幾乎就是燕山。波河平原和丘陵上散落著村鎮,村鎮裡都有教堂。河北的霸縣、靜海一直到山東,也是這樣,常常可以看見教堂。

  兩個小時,已經到了克雷莫納城。我年初到這裡在斯台方諾先生(StefanoConia)的工作坊裡訂了一把阿瑪蒂型的琴。

  我喜歡阿瑪蒂型的琴,因為它的造型古典味道更濃,底板面板凸出像古典繪畫中女人的小腹,琴肩圓,小而豐滿,音量不大但是純靜無火氣。瓜納利(Guarnerius)、斯特拉地瓦利(Stradivari)型的琴的聲音都有暴力傾向,現代的演奏基本上使用斯特拉地瓦利型的琴,配用鋼弦,我們聽慣了,只覺得它們音量大、響亮。耳朵習慣了暴力,反而對溫和的音色會莫名其妙。從浪漫主義時期開始,音樂中的暴力傾向越來越重。據肖邦同時代的人說,肖邦彈琴的最大音量,是中強(mf),而我們現在從演奏會得來的印象則肖邦是在大聲說話。

  就像機器工業的興起,使手工業衰落,一般人知覺越來越麻木,越來越需要刺激的量,對於質地反而隔膜了。辣椒會越吃越要更辣的,「辣」變成了意義,辣椒不重要了,於是才會崇拜「合成」物。

  但是我們情感中的最基本的要素,並沒有增加,似乎也沒減少,就像樓可以蓋得越來高,人的身體卻沒有成比例增加。衣服的料子越來越工業化,人的肉身卻還沒有機器能夠生產,還需要靠一路過來的「手工業」,氣喘吁吁,大汗淋漓。

  斯台方諾先生拿出手工製造的阿瑪蒂,有一種奇異的木質香味。

  我年初特意到克雷莫納來,有朝聖的意思。這個小城我一直記在心中,沒有想到會真地在這個小城裡遊蕩。克雷莫納的早晨很安靜,鐘聲洪亮,一隻狗沒有聲音地跑過廣場,一個男人穿過廣場的時候用手扶了一下帽子。小城裡還有一個令人驚奇的漫畫圖書館,圖書館的廁所裡,有一個白瓷盆嵌在地裡,供蹲下來使用。

  市政府在廣場邊上古老的宮殿裡,裡面有一間屋子藏著五把國寶級的小提琴,那天我聽了一位先生拉那把一七一五年名字叫「克雷莫納人」的斯特拉地瓦利琴,這把琴曾屬￿過匈牙利提琴大師約瑟夫·約阿希姆。我聽的時候腦子裡一片……如果現在有人引你到一間屋子裡,突然發現列奧納多·達·芬奇正在裡面畫畫,你的感覺怎樣?

  和朋友在小城裡轉,走到斯台方諾的作坊裡來。作坊附近的一座樓的牆上,寫著令人生疑的「斯特拉地瓦利故居」。說實在,那座樓式樣很新,也許是翻蓋的。

  我很喜歡斯台方諾的小鋪子,三張厚木工作臺,牆上掛滿工具和夾具,房沿下吊著上好漆的琴。斯台方諾先生還在提琴學院教課沒回來,他的兒子俯在工作臺上做一把琴,說他就要服兵役了。門口掛著一條中國學生送的字「心靜自然涼」,多謝不是「難得糊塗」。

  斯台方諾先生把琴給我裝好,又請我們到小街對面的店裡喝咖啡,我當然要的是茶。

  我問他兒子去當兵了嗎?他說去了。

  我和Luigi、喬萬娜在館子裡吃過披薩,開車回維琴察。

  Luigi會突然地唱歌,他會唱很多歌。他也是突然問我去喬萬娜鄉下的家好不好,我說好啊。

  於是在接近維琴察時下高速公路折向北面山上。

  山很高,但也許是雲太低了,最後幾乎是在雲霧裡走,開始下雨。

  喬萬娜家的村子Fochesati只有四戶人家,喬萬娜的媽媽星期天從維琴察回到這裡來侍弄一下地裡種的東西。我和Luigi從外面抱回木柴,在壁爐裡生火。我的生火技術很好,如果沒有火柴,照樣可以把火生起來,我在雲南學會了鑽木取火一類的方法。

  這個家是一個非常小的三層樓,樓上有高高的雙人床,床搞得這麼高大概是為了在床下放東西。地板年代久遠,踩上去嘎嘎響。剝了皮的細樹枝做樓梯的扶手。

  火在壁爐裡燒得很旺,於是商議晚上吃什麼,之後去山坡下收來一些土豆,又去山坡上摘來各種青菜。回來的時候,村子裡來了一輛貨郎車,賣些油鹽零食。

  隔壁的老頭過來,坐在凳子上開始閒聊,問我是中國人嗎?我很驚奇他怎麼會分辨出東方人的不同血統。

  老頭子二次大戰之後因為意大利沒有工作機會,去比利時做礦工,苦,累,老頭子攥起拳頭說,那時我年輕,有力氣。終於回來,又去了法國,仍然是苦,累,老頭子還是有力氣。最後回來了,種地,退休,意大利的農民有退休金,問題來了,老頭子到外國去做工的時間不能算成意大利的。老頭子說,於是我只能算二十七年的工齡,退休金少了。

  老頭子抱怨老婆子要他幹活,我不去,我幹了一輩了了,我幹不動了。老頭子在暮色中堅決地抱怨著。喬萬娜走來走去忙著,Luigi說,老頭子平常很少找得到人和他聊天。

  飯做好了,土豆非常新鮮,新鮮得好像自己的嘴不乾淨。喬萬娜忽然說到她的大舅是傳教士、建築師,以前在中國,一九四九年以後被投入監獄,五二年死在監獄裡。我問喬萬娜你的舅舅寄信回來過嗎?喬萬娜不知道。Luigi說出家人與家裡沒有聯繫了。

  天主教傳教士十六世紀進入中國以後,到一九四九年已有四百多年了。從利瑪竇和羅明堅(MichaelRuggieri)開始,四百年間的傳教士不知道寫給梵蒂岡教廷多少信,這些信裡包含了多少中國古代、近代、當代的消息!我因為要寫湯若望的電影劇本,讀了不少這類東西,好像在重新發現中國。

  我們離開這個小村子回維琴察,車開下平原經過Montecchio時,暮色中遠處兩座離得很近的山上各有一座古堡,Luigi說,一座是羅蜜歐家族的,一座是茱麗葉家族的,都這麼傳說啦。深夜回到威尼斯,看著船尾模糊的浪花,忽然對自己說,一個是羅蜜歐的家,一個是茱麗葉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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