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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七


  雖然隔著遠遠的丹陛與嫋嫋熏香,但下麵的臣子們看見皇帝的面容,還是個個覺得詫異。三日的祈福絲毫未讓他有什麼得益,反而面如死灰,步履蹣跚,幾乎是倚靠在徐逢翰的身上才能挪動步伐。那顫顫巍巍的身形,令眾人不知所措。

  待朝禮行畢,山呼萬歲過後。殿內大學士稟報了剛剛殿前發生的事情,殿內一片安靜,皇帝那異常難看的臉色,更是加重了數分。

  許久,才聽到皇帝的聲音,微弱得只有近在咫尺的徐逢翰才聽得見。他側耳聆聽,然後朗聲說道:「聖上的意思,死者已矣,生者且善自珍重。鄂王已薨,朕不忍聞其過,就此揭過吧。」

  下面的朝臣們頓時譁然,料不到如此重大的事情,竟就此輕輕揭過,不聞不問。

  就算不聞鄂王之過,可夔王之冤難道便就此消弭了?

  眾人還在揣測,徐逢翰又聽到皇帝聖諭,代為傳達道:「聖上旨意,三日來禱祝不斷,廢寢少食,是以氣力不接,各位卿家無須掛懷。今奉送佛骨出宮,由京城各寺傳送祈福,體沐佛光,為社稷求福祉,為大唐謀永定,敕:李建為傳送使,上殿敬接佛骨。」

  佛骨由李舒白接入宮中,此時宮人將佛骨舍利塔捧出,自然也由他起身,送出殿門。

  舍利塔十分沉重,鏨銀為盒,足有一尺見方,隔著銀盒上鏤空的寶相花,可以依稀看見裡面的鑲寶金槨,金槨內是玉棺,玉棺之內才是佛骨舍利。

  所有大臣跪伏于地,恭送佛骨舍利。

  如三日前迎接佛骨事一般,李舒白依然手持柳枝,在淨水之中蘸水,左手輕扶舍利塔,右手輕揮九下。

  黃梓瑕跪在人群之後,緊盯著楊枝甘霖灑於舍利塔之上。

  然後,李舒白將舍利塔自宮人手中接過,在眾人的注視之中,從殿門口沿臺階而下,來到李建面前。

  李建深深叩拜於地,三跪九叩之後,起身接過舍利塔。

  就在舍利塔移開,李舒白要放下自己的雙手時,侍立于旁邊的宮人們一時都「啊」的驚呼出來。

  原來,李舒白的手上,赫然出現了斑斑血跡,十分可怖。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李建舉起舍利塔一看下麵,依稀是兩個血手印的模樣,正與李舒白托舉舍利塔的雙手相合。

  他大驚失色,不知所措。眾臣正在議論紛紛,早已有人起身,朝著殿上奔去,拜伏於地:「陛下!夔王雖已證明鄂王死前誣陷,但鄂王畢竟在香積寺死於他手上!他定是被鄂王揭穿真相後懷恨在心,因此惱羞成怒殺害親弟,正是喪盡天良之人,陛下怎可受其蒙蔽,竟讓他沾染佛骨?眼下……眼下佛骨顯靈,夔王雙手染血,正是天地動怒之勢!」

  這人正是太子身邊的田令孜,太子李儇最聽他的話,立即跟著他一起在殿前跪下。見此情勢,另有多人也紛紛醒悟過來,趕緊擠到殿前,個個附議:「天地動怒,佛骨有靈,正是要陛下及早發落這不赦之罪啊!」

  李舒白皺眉看看自己的手,又轉而看向當時將舍利塔交給他的那位宮人。

  正是皇后身邊的女官長齡。她一見李舒白看向自己,立即跪下,驚恐道:「王爺饒命!奴婢將此物交給王爺之時,上面乾淨無比!不信,不信您看我這手……」

  她顫抖著將自己的雙手呈現在眾人的面前,只見她的手乾燥白皙,絕無任何血跡。

  殿前如此譁然,又加上太子等人攻訐,皇帝已經命徐逢翰出來問話。見此情形,徐逢翰趕緊讓所有人都回殿內去。

  李建抱著舍利塔,快步往殿內走去。長齡驚惶不已,跟在他的身後。李舒白沿著臺階走上去,在經過黃梓瑕身邊時,對她示意,她趕緊跟了上來。

  王蘊抬手,一把抓住她的衣袖。黃梓瑕倉促回頭,看見他黯然絕望的眼神。

  他說:「黃梓瑕,你現在離開,我還能幫你。」

  黃梓瑕緩緩搖了搖頭,將自己的衣袖從他的掌中抽走。

  衣袂飄動,她腕上的金環晃動了一下,那上面的兩顆紅豆,在空中分開一刹那,又隨即順著命定的軌跡滑到一起,輕輕地碰觸在一起。

  她垂眼望著手腕上這兩點緊緊靠在一起的紅豆,輕聲說:「多謝你,但……我必須得去。」

  剛剛已經空無一人的廣闊大殿內,如今重又擠滿了人。檀香刑線上看

  在丹陛之下,離皇帝最近的地方,是李舒白、李建和長齡。李建驚慌失措地將舍利塔舉起給皇帝過目,說道:「陛下,臣接過來時便是如此,不知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皇帝的目光在他身上掃過,揮了揮手。徐逢翰趕緊拿了巾子給李建,他將舍利塔下方沾染的血擦拭乾淨,然後將巾子交還給徐逢翰。

  徐逢翰自然覺得沾染了血跡的巾子有點硌硬,還在想要不要伸手去接回來,黃梓瑕在李建的身後,看著徐逢翰問:「徐公公,奴婢可以看一看這個血跡嗎?」

  徐逢翰愣了愣,待看清她是誰時,又有些遲疑,正回頭看皇帝時,卻發現他目光還盯著無人之處,顯然他反應遲鈍,還沒有察覺到這邊的異動。

  還沒等他請示皇帝,黃梓瑕已經將李建手中的巾子拿了過去,看著上面殷紅的血跡,待看見乾燥處的細微黃色時,又仔細地聞了聞巾子上的氣味。

  徐逢翰快步走到皇帝身邊,附耳說話。

  皇帝的聲音微弱地傳來,但足夠前面幾個人聽見:「四皇弟,朕知道你鬼迷心竅,殺害四弟……然而朕還是要你替朕接這佛骨,本意……是捨不得你越陷越深,欲使佛骨洗滌你的神思,然而……然而……」

  他氣力不接,後面已經說不下去。

  田令孜立即喊道:「陛下聖明!夔王狼子野心,雖瞞得過世人,可神佛早知!如今他手捧過的舍利塔滲出血跡,便是佛骨警示,此等手染親人鮮血之人,陛下還要講什麼兄弟親情,顧忌什麼皇室體面?」

  李舒白側過臉,冷漠而不屑地看了他一眼。

  田令孜頓時嚇得一個激靈,體若篩糠地跪在那裡,不敢再吱一聲。連他身邊的太子李儇都緊緊抱住田令孜的手臂,嚇得不敢抬頭。

  皇帝停頓了片刻,然後微微抬手,一寸一寸地挪動,眼看微微一頓,正要落下之時,黃梓瑕已經出列跪在階前,清晰地說道:「陛下,這血跡是有人陷害夔王,請陛下明察!」

  皇帝的手頓了頓,緩緩地放下,問:「這是誰?」

  徐逢翰立即湊到他耳邊,輕聲說:「楊崇古……黃梓瑕。」

  皇帝的臉色頓時變了,喉口咯的一聲響,牽動唇角的肌肉,露出一個看起來像是憤恨又像是冷笑的詭異神情。徐逢翰還沒來得及體會他的意思,黃梓瑕已經向皇帝叩頭,然後起身舉起手中的巾子,展示給眾人看:「這巾子上,除了鮮紅色的血跡之外,另有淡淡的一些黃色粉末,奴婢剛剛已經聞了一下,確信這是薑黃無疑。」

  「薑黃?」眾人不解其意,還在猜測,黃梓瑕已經取出身邊另一條白色絹巾,以手托著放在舍利塔的下方,然後抬手「啪啪」拍了幾下舍利塔。

  抱著舍利塔的李建頓時面色慘白,連叫:「公公,這……這可是佛骨!」

  黃梓瑕沒有理他,逕自托著白巾走到捧淨水的那個宮人身邊,取過擱在上面的柳枝,蘸了淨水向著自己手中的巾子連灑幾下淨水,然後舉起來向眾人示意。

  在眾人駭然的驚呼聲中,只見她那條剛剛還雪白的巾子,如今已經滿是斑斑血跡,一片鮮紅。

  「這不是淨水,而是堿水,」黃梓瑕指著宮人手托的淨水,高聲說道,「而在舍利塔的鏤空花紋之間,暗藏了極細的薑黃粉末。這本是坊間神棍神婆尋常的把戲,薑黃與堿水相遇,便會化為血紅色,看起來就像是流出血水一樣。所以,剛剛夔王灑過淨水之後,再托舉舍利塔,手上便有了這些紅色『血水』!」

  殿上響起一片輕微的嗡嗡聲,在眾人的議論聲中,黃梓瑕向坐在上方的皇帝行禮下拜,大聲道:「陛下垂鑒,此事必是有小人從中作梗,在宮中、在陛下的眼皮底下,企圖蒙蔽聖聽,謀害夔王!懇請陛下明察此事!」

  在滿殿的惶惑之中,皇帝向徐逢翰動了動嘴唇。徐逢翰會意,立即對下面說道:「陛下有旨,奉送佛骨不可延誤,舍利塔照常送出。夔王與宮人等留在殿內,陛下將徹查此事。其他人等,可皆散去——」

  等朝臣們叩拜後依次退去,後面鳳駕到來,王皇后在隨駕的諸多宮女宦官簇擁下,步入殿內。

  隨著她進來的,正是王蘊與王宗實。

  王皇后迎向皇帝,目光落在黃梓瑕的身上,若有所思地滑過。

  待見過皇帝,皇帝向她輕輕招了招手,她便上前側身坐在他身邊,半扶半靠著他,問:「不知陛下讓夔王留下來,所為何事?」

  皇帝指指長齡,說:「皇后的女官……疑為陷害夔王。」

  王皇后神情不定地看著長齡,問:「究竟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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