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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六


  所以,一切的責任,依舊還是歸責於他身上?

  王蘊盯著她的側面,想要反唇相譏,但看著她面容上那悲戚的神情,又什麼都無法說出口,只能悻悻地甩開她的手,一字一句道:「既然如此,我會成全你。」

  朱紫濟濟一堂,只有黃梓瑕是末等宦官,穿著一身玄青色衣服。四更剛過,天色尚未大亮,含元殿亮著無數燈燭,燈火通明。而左右雙閣因為無人,所以只掛了幾盞小燈,也並無人照看。

  黃梓瑕向李舒白一點頭,提起手中箱籠,向著翔鸞閣飛奔而去。她暗色的衣服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並不醒目,把守的侍衛們也只關注龍尾道上下的官吏們,並未在意有人在黑暗中奔向了翔鸞閣。

  直到黃梓瑕爬上了欄杆,站在那裡大喊一聲「陛下」時,正在殿門口排隊的朱紫大員們才覺得不對勁。

  眾人紛紛轉頭看向翔鸞閣後,卻見黃梓瑕站在最遠的欄杆上,身後便是墨藍的天空,正在風中搖搖欲墜。晨風卷起她的衣袂,直欲隨風而去。

  眾人還未辨認出她是誰時,剛走上龍尾道的王蘊已經看見了她,他呆了刹那,對著她大吼一聲:「你瘋了!快點下來!」

  黃梓瑕抬起手示意他,說:「王統領,請你不要過來,你若過來的話,我便立即跳下去!」

  王蘊身後的侍衛並不知她是誰,立即罵道:「哪來的宦官,這是瘋了?統領,我去把他拉下來!」

  「不……誰也不要過去。」王蘊面色鐵青,抬手止住身後所有侍衛。他回頭去看李舒白,卻見他悠然站在殿門口,在人群之中神情淡淡地看著黃梓瑕。

  王蘊頓時覺得心頭一陣火燒上來,正在憤怒無措間,卻聽見身旁幾個大臣悄聲議論:「這……這不就是當時鄂王跳下翔鸞閣的情景嗎?」

  「是啊!沒想到舊景重現,幾乎一模一樣。只是當時鄂王指著夔王說是他逼迫自己,而如今,要跳下去的人卻換成了夔王身邊的小宦官……」

  「這……難道這小宦官,也要如前面那些人一樣,來一場痛訴嗎?」說這話的人,語調詭異,顯然不但想起了當日鄂王跳樓時的情景,而且也聯想到了張行英父親跳下城樓的慘劇。

  「噓,夔王就在此處……」對方竭力壓低聲音道。

  王蘊看著李舒白不動聲色的面容,再回頭看黃梓瑕淩風的身軀,看她在欄杆上搖搖欲墜,他只覺得一顆心提在嗓子眼,卻又不敢動彈不敢喊叫,只能在這邊看著。

  只聽到黃梓瑕的聲音,遠遠傳來:「陛下,諸位大人!我在此重演當日鄂王所做之事,只為了證明,若上天有靈,我亦可屍解升仙,化為青煙而去。」

  「一派胡言!這小宦官何德何能,也妄想升仙?」

  然而如此說來……當初已然升仙的鄂王,又如何會在香積寺後山死于夔王之手呢?

  王蘊的心中,不由得升起這樣的念頭。他回顧左右,看見眾人面上都是如此詭異的神情,知道他們也都與自己存著同樣的念頭。他終於實在忍不住,對著那邊喝道:「你給我下來!這麼高的城樓,你何苦為了點破這麼一件事,而賠上自己的命?」

  「請王統領不必擔憂,也不必到下麵去尋我屍身,因我定會如鄂王般消失的,不留半點痕跡……」話音未落,她已經晃亮了手中火折,一指地上說道,「鄂王焚燒了夔王送給他的所有東西,而我也將隨身的東西一併焚化,諸位,告辭了!」

  隨著話音落下,她往後一仰,便向著身後的黑暗躍了下去。

  手中的火折落地,地上一堆早已潑了油的東西在瞬間騰起火苗,吞噬了面前的黑暗,也映得破曉的夜空陡然一紅。

  王蘊沒料到她會就這樣隨便輕巧地跳了下去,頓時大吼一聲,連眼眶都紅了,向著翔鸞閣狂奔而去。

  他身後的侍衛們也緊緊跟上。一群人來到翔鸞閣後她跳下的地方時,卻只剩得一堆雜物在熊熊燃燒,一片寂靜。

  他撲到欄杆上往下看,卻見下麵被照亮的廣闊青磚地上,空空如也。

  他呆呆地趴在欄杆上許久,看見下面龍尾道附近的兩個守衛,正在燈下站得筆直,才大聲喊:「你們兩個,有沒有看見有人跳下去?」

  那兩個人抬頭看見他,立即喊道:「稟統領,沒有!」

  「沒有?!」王蘊又問了一聲。

  「是,連塊磚頭都沒下來!」

  他茫然地回身,卻看見青灰色的破曉天色之中,有人站在柱後看著他。那人穿著玄青色宦官衣服,面容如玉,正是黃梓瑕。

  見他回頭看自己,黃梓瑕向他一點頭,叫他:「多承王統領關心。」

  「你……你沒有跳下去?」他心有餘悸,但看見她如今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又覺得欣慰,臉上的表情也一時不知該是驚是喜。

  「是啊,一切都不過只是障眼法而已。」黃梓瑕提起那個已經空了一半的箱籠,與他一起走回來。剛剛眼看著她跳下去的那些大臣,見她完好無損地與王蘊一起走回,渾若無事,頓時都詫異愕然。

  李舒白刻意忽視了她身旁的王蘊,只朝黃梓瑕說道:「和諸位大人解釋一下,你,或者說鄂王,是如何消失在翔鸞閣之上的吧。」

  「是,」黃梓瑕向著周圍好奇觀望著她的諸位大員們行禮,然後說道,「其實,這只是一個簡單的障眼法而已。這個障眼法的要求有三點:第一,必須要在黑夜之中完成,因為若是在白天,一眼便會被戳穿,就玩不成了;第二,必須要在事後燒一把火,才能徹底毀滅痕跡,不至於被人發現所玩的花樣;第三,身上所穿的,必須是深色衣服,黑色最好。」

  「楊公公,別賣關子了,你趕緊跟我們說清楚吧!」發聲的正是崔純湛,他性子向來急躁,又是大理寺少卿,對於此事最是好奇,「本官當日也是在場目睹的人之一,可真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到鄂王殿下是如何消失的。」

  「其實此案非常簡單。不知大家注意到沒有,鄂王殿下與我,選擇爬上的欄杆是不一樣的。在我們位於棲鳳閣之時,鄂王殿下便選擇在翔鸞閣左側欄杆,這樣對位於右邊的棲鳳閣來說,看過去便是正面最遠處;而我爬上的是翔鸞閣後方的欄杆,對站在含元殿的諸位大人來說,也是正面最遠處。換言之,這個辦法,只能在面對面時實施,萬萬不能在側面來看,」黃梓瑕說著,從箱籠之中,取出一幅畫,然後抖開,「因為,這個辦法,需要放置一張畫。而畫是平面的,正面看來可以相合,但若從側面看,卻只能看到薄薄一張紙,馬上就會被戳穿!」

  她手中正是一幅黑底的畫,上面留白處與欄杆一模一樣,只是稍小一些。她展開畫後的小木棍,又拉開一個折疊好的小木架壓住,示意給眾人看。

  站在畫側面的人,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而在畫正面的人,卻都震驚地發現,黑色的畫與尚且昏暗的天色融為一體,白色的留白正與後面的玉石欄杆相合,而站上畫後架子上的黃梓瑕,正面看去,就與站在欄杆上一模一樣。

  誰也看不出,其實欄杆的前面,還有另一層畫上去的欄杆。而看似搖搖晃晃的她的身軀,則正是因為下面小木架不太穩定而導致,看起來,卻與站在欄杆上的狀態一模一樣。

  「我想,鄂王當時起身,走向翔鸞閣後,便將早已放在那裡的架子與畫佈置好,然後引起眾人的注意。而他在怒斥夔王之後,目的已經達到,便向後跳去——」黃梓瑕說著,身子仰面往後一撲,立即便消失在了那幅畫之後,「看起來,就像是往後跌下了欄杆,但其實他的身子,就在畫後面的地上,安然無恙。」

  「那麼,這些留下的東西呢?收起的時候,必定會引人注意!」崔純湛立即問。

  「所以,需要一個藉口,比如說——將之前夔王送給他的東西,一把火全部燒掉。紙就不需要說了,木頭都已浸透了油,自然是見火就著,而此時鄂王殿下只需要脫下他外面的紫色衣服往火中一丟,便可以躲在翔鸞閣的暗處了——因為那一日,我注意到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那便是,其他所有人的中衣,幾乎都是白色的,唯有鄂王殿下的中衣,卻是黑色的。紫色配黑色,顯得很暗沉,一般人都不會這樣配,但他偏偏就是這樣穿了,為什麼?」

  「因為……白色的中衣,躲在黑暗中,會十分顯眼……紫色稍好一點,但他若依舊穿著紫色衣服出去的話,一下子就會被人發現。」有人顫聲猜測道。

  「對,所以他選擇穿了黑色中衣,躲在暗處。等到第一批侍衛過來時,他便可以套上準備好的青衣夾雜在其中,趁著混亂下了翔鸞閣,立即可以趁亂出宮,躲往香積寺,」黃梓瑕將東西丟棄,朗聲說道,「所以,所謂的屍解升仙,所謂的為朝廷社稷而不惜獻身,內幕便是如此。」

  在一片死寂之中,眾人都忍不住悄悄偷看李舒白,卻沒一個人敢將自己心中揣測的想法說出來——

  究竟是為了什麼,或是什麼人指使,會讓鄂王冒著如此大的危險、付出如此大的代價,去誣陷自己的四哥?

  他後來在香積寺後山之死,又是否,也有著如此深不可測的內幕?

  他們站在稀薄的日光之下,燭火已經相繼殘盡,再無一絲光線,他們的面目都顯得模糊起來。

  還沒等眾人發問,殿內金鐘玉磬響起,皇帝已然臨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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