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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二


  「我既然敢這說,那麼,當然便有證據,」黃梓瑕冷冷說道,「證據很簡單,就是阿實的一句話而已。」

  「走吧,帶你去看一場戲。一場……讓你預想不到的戲,看了之後,你肯定心情更加抑鬱,但你一定不會不想看的。」

  阿實頓時呆住了,他張大嘴巴,指著自己:「我?」

  「對,就是你,或者說,你的口音,」黃梓瑕將周子秦手中的那本《歸內經》拿過來,擺在他的面前,「請你念一下,這個方子裡的所有藥名。」

  阿實呆呆地看著面前眾人,見大理寺的官吏們點頭,他才戰戰兢兢地一個一個念了下去:「白蘞、細辛、白足(術)、甘松、白加(僵)蠶、白蓮心、白茯苓、白附子、白芨、薏苡仁……」

  眾人聽著,還沒會意過來,黃梓瑕抬手止住了他:「等一下,請你再念一下這個藥。」

  她的手放在「白芷」那兩個字之上。

  阿實張了張嘴,然後又念了一遍:「白芨……」

  「大家注意到了嗎?阿實的發音有些問題,所以,我剛剛便已經注意到了,他說到『時辰』,便會說成『習辰』;他說到『一直』,便會說成『一及』——所以,我便注意到了,這裡面的一個藥,白芷。」

  黃梓瑕的手指在藥方的「白芷」二字之上,舉起來示意眾人觀看:「剛剛阿實念了兩遍,相信大家都已經聽清楚了,果然如我所料,他所發的音,一直都是『白芨』。」

  周子秦與大理寺眾人頓時明瞭,個個愕然瞪大眼睛,轉而看向張行英。

  而張行英的臉色,也在瞬間僵硬,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

  黃梓瑕將手中的《歸內經》緩緩合攏,握在手中,緩慢而清晰地問:「張二哥,你說你沒有背過這個方子,又沒看過當時抓藥的那個方子,那麼,你當時聽到的,應該是『白芨』才對。可為什麼,你在證明自己當時在旁邊的時候,會說聽到他口中念著的,是『白芷』呢?」

  張行英呆呆站在那裡,臉色由白轉青,卻始終說不出話來。

  周子秦僵立在堂上,瞪大眼睛望著張行英,臉上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張二哥……你,你準備如何解釋?」

  大理寺的人向旁邊的差役使了個眼色,四個差役趕緊圍上來,防止張行英有什麼異動。

  張行英卻仿佛沒有感覺到什麼,依然怔怔地站在那裡,神情變幻,拼命在想著什麼,卻無從說起。

  黃梓瑕緩緩說道:「張二哥,還是讓我來講一講昨日的經過吧。在我從修政坊的宗正寺亭子出來之後,你就跟上了我,伺機下手。就在此時,我因為要替夔王買藥,所以正中你下懷,帶著我到了你熟悉的端瑞堂,還將我帶到了炮藥房。室內藥氣彌漫,你不動聲色地用迷藥將我迷倒,然後出來找人聊天,替自己製造不在場證據。因為其他人都在忙碌,所以你選中了與自己並不熟悉的阿實。然後在拉拉扯扯一段時間之後,你等來了他的一張藥方——而且,正是你知道的藥方。你聽了前面幾個藥之後,明白了這是什麼方子,而在另一邊,倒黴的阿七正好進了炮藥房內拿東西,於是你就立即潛進去,殺死了他,並將兇器丟在了我的懷中,然後又立即返回——而這個時候,阿實的那張藥方,還未湊完,他完全沒有覺察到,你已經繞過藥櫃之後,去了炮藥房又返回來了!」

  張行英面色鐵青,他原本高大的身軀,此時也仿佛已經站不住了,微微晃動了一下。

  他身旁的幾個差役立即排開了眾人,而大家也紛紛散開,避之唯恐不及。

  黃梓瑕盯著他,聲音清晰堅定,無比確切:「張二哥,你卻沒有想到,殺人是件如此不容易的事情。原本計劃中應該萬無一失的手法,卻因為你不巧挑上了阿實,因為不巧他口齒不靈便,便導致你的計劃功虧一簣,露出了如此大的馬腳!」

  「我不應該……多此一舉的。」

  張行英終於開了口,聲音遲緩艱滯。他目光盯在黃梓瑕身上,卻仿佛是在看著自己的死仇一般,雙眼通紅,睚眥欲裂:「我應該,像一開始設想的那樣,直接殺了你。」

  他聲音中的怨毒可怕,讓周子秦頓時心驚膽戰地喊了出來:「張二哥,你……你說什麼!」

  黃梓瑕卻沒有回答,她只微微抬起下巴,目光一瞬不瞬地倔強盯著他。

  「我真是蠢,為什麼臨到頭了,還要心軟……我原本打算直接在炮藥房殺了你,反正我有不在場證據,就算被懷疑,被帶去訊問一番,我也不一定逃不掉……」他咬牙切齒,滿臉悔恨地嘶吼道,「可我卻擔心自己是與你一起來的,會是最有嫌疑的人!我居然把你丟在那裡,企圖找一個不在場證據……」

  黃梓瑕閉上眼,轉頭避開他瞪著自己的憤恨目光,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卻只覺得喉嚨乾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和阿實聊著天,等待著機會,等到那張我以前被我爹逼著背過的方子,我知道我的機會來了……可同時,我卻發現阿七繞過藥櫃,進了炮藥房。那時我幾乎想要放棄了,我想我的機會轉瞬即逝,而阿七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來,我恐怕殺不了你了……」他神情狂亂,仿佛陷入瘋狂,周圍四個差役趕緊撲上去拉住他。而張行英卻仿佛並未有所感覺,只依然朝著黃梓瑕叫道,「就在此時,我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我想……我無法下手殺你,可終究有人能幫我殺你!只要我嫁禍於你,終究你會身陷牢籠,自會有人收拾!看你還怎麼妄想要去救夔王這個大唐的罪人!」

  黃梓瑕聽著他的怒斥,只覺得自己的眼睛痛得無法遏制,心口的炙熱疼痛仿佛燒到了眼中,那裡有東西,要制止不住決堤而出。她望著面前露出猙獰面目的張行英,艱難地問:「張二哥,我們相識並非一日,也曾同甘共苦,出生入死……你一直都幫我助我,在蜀地還救過我,可為什麼你如今要這樣對我?」

  「我為的是天下,為的是我大唐!」他瘋一樣地嘶吼,如在耳畔一般清晰,「黃梓瑕!你與夔王蛇鼠一窩,我身為夔王府侍衛,別人不知,我卻再清楚不過!夔王被龐勳附體之後,密謀傾覆大唐天下,意圖謀反!我心中盡知你們所作所為,可惜人微言輕,無法將你們的罪惡昭彰於天下!」

  她緊緊閉上了眼睛,深深呼吸著。可縱然她拼命控制住自己即將流下的眼淚,卻無法控制住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劇烈顫抖的手臂。她不由自主地向後靠去,整個身軀靠在牆上,勉強支撐著,不讓自己倒下去。

  周圍的人都在竊竊私語,夔王府的秘辛顯然讓所有人都興奮不已,個個都在思忖張行英所說的話。

  差役們拼命拉扯制止激憤的張行英,可他身形高大,終究他們也無法徹底制住,反而差點被掀翻。四人只好死死地抱住張行英,給他鎖上鎖鏈。

  被壓倒在地的張行英,雙目盡赤,依然死死地盯著黃梓瑕,他的聲音已經嘶啞,卻依然以嘶啞的聲音怒吼:「黃梓瑕!你與夔王李滋,密謀反叛,欲大亂天下,必然不得好死!我微賤之軀,何患生死?縱然拼將一死,也要讓天下人知道你們的罪行!」

  大理寺眾官吏心驚膽戰,不敢再聽下去,趕緊命人堵住張行英的口。

  卻只聽得張行英冷笑數聲,被掰開的口中忽然湧出一股黑血來。他那雙眼睛始終緊緊盯著黃梓瑕,瞪得那麼大,幾乎要將自己的目光化為刀劍直戮於她。然而那雙眼睛終究還是漸漸地蒙上了一層死灰,他很快便摔了下去,轟然倒在堂上,再也不見動彈。

  差役們剛剛壓制不住他,此時見他忽然倒下,尚且心有餘悸。有人小心地踢了踢他,見他一動不動,才蹲下去試探了一下他的鼻息,然後才驚愕地將他翻過來查看。

  周子秦趕緊跑上去,抱著他連聲叫著:「張二哥,張二哥!」

  他臉色黑紫,氣息全無。

  周子秦呆呆抱著他許久,才抬頭看向黃梓瑕,低聲說:「張二哥……服毒自盡了。」

  黃梓瑕靠在牆上,只覺得眼前一片黑翳,看不清,也聽不清。她只恍惚地「嗯」了一聲,一動也不動地繼續靠在那裡。

  周子秦見她沒有反應,又說了一聲:「和呂老伯一樣,咬破了口中的毒蠟丸死的……真沒想到,他居然學會了這個。」

  黃梓瑕這才仿佛回過神來,喃喃地問:「呂老伯?呂……滴翠?」

  周子秦張了張口,卻不知她在說什麼,也不知自己該說什麼,許久也說不出話來。

  張行英的屍身,在周子秦的懷中,漸漸變冷。

  他和黃梓瑕,心中想到的,都只有一個念頭——

  滴翠,該怎麼辦?

  普寧坊內,安安靜靜的下午。

  老槐樹下依然坐著一群婦人,一邊做女紅一邊嘮著家長里短。幾隻貓狗在暖和日頭下打著架。剛出了年,小孩子們兜裡還有幾顆糖,正在歡鬧著玩羊拐子、踢毽子,賭賽著那幾顆糖果。

  周子秦與黃梓瑕來到張行英家門口,隔著落光了葉子的木槿花籬,可以看見裡面打理得乾乾淨淨的院子,葡萄架下水道清澈,裡面還有幾棵枯萎而未倒的菖蒲。

  周子秦小心地問:「黃姑娘,大理寺那邊,是不是很快就有人到這裡來告知了?」

  黃梓瑕點一點頭,低低地說:「應該是的。在我的嫌疑撤銷之後,會出具案卷送到他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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