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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七


  她的車子遠去,王蘊臉上那種溫柔笑意也消失了。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望著深藍色的夜空,明月西沉,滿空星子更顯璀璨。

  這世上,遙不可及的東西,看起來似乎總是要明亮一些。又或許是,太過明亮,所以才會顯得難以觸及。

  就像,他曾以為自己伸手可及的女子,如今卻變成了遙遠天河中一顆最奪目的星辰。於是,那種明燦的光便如同燒在了心口,令他每日輾轉,心心念念,難以忍耐。

  他回身上馬,準備回王家去。琅邪王家有一支親族遷到川蜀,在這邊也頗有產業,他身為本家長房後人,自然無人敢怠慢。

  胯下馬似乎也有點睡意,慢悠悠地邁開步子。耳聽得金鈴聲響,他不必回頭也知道,是夔王的車馬從旁邊過來了,便撥馬避在一旁。

  暗夜的街道上,只有一盞街角的光暗暗亮著。李舒白已掀開了車簾,叫了他一聲:「蘊之。」

  王蘊向他點頭致意:「王爺。」

  「今日中秋,節度府這一場熱鬧,本王尚覺意猶未盡。近日恰得了一餅好茶,蘊之可有興趣,與我螢窗試茶?」

  王蘊從容微笑,說道:「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王爺既然有此雅興,下官敢不從命?」

  李舒白也不再說什麼,示意他跟上。行不多久,前方便是敦淳閣,如今李舒白暫住的地方。

  敦淳閣是當初玄宗為避安史之亂時,到蜀地後擬建的行宮。只是宮宇未成,他已被肅宗皇帝尊為太上皇,接回長安去了,剩下了尚在規劃中的敦淳宮。蜀地便將它縮小了形制,修建完成後,改名為閣,成了蜀地官府園林。這回夔王駕臨,官府趕緊將其修繕一新,供其臨時居住。

  王蘊隨著李舒白進入春化堂內,奉茶完畢,所有人退下,就連張行英也被摒退。

  宮燈明亮,照在他們身上,兩人都知道彼此的心思,卻都不肯說破,只心照不宣地談論了一些朝中瑣事。諸如同昌公主近日已葬陵寢,送葬隊伍長達二十多裡,朝臣也有人說葬禮逾制的,然而皇帝還是加封她為衛國文懿公主,又親自與郭淑妃在宮門口哀哭送葬,自此再無人敢進諫了。

  「眾御醫的家人呢?」王蘊問起。因同昌之死,皇帝遷怒御醫救護不及,韓宗紹及康仲殷等多個御醫被殺之後,又將他們親族三百多人收押下獄。李舒白以大唐律令無此先例,大理寺不予處置,皇帝便轉交由京兆尹溫璋,讓他必要連坐。

  「禦史台不敢進言,丞相劉瞻親自向聖上求情,但被面斥而出,如今已被罷相,貶官嶺南。溫璋判了那三百餘人流放,最近被人告發說是收受了賄賂所以輕判,我看聖上不會輕饒。」李舒白隨意說了些事,他雖然身在蜀地,但自然比所有人都更早知道朝廷局勢。

  王蘊歎道:「朝廷大事,風雲翻覆,種種波瀾真是令人無法預料。」

  李舒白隨手取過茶盞給他點茶,微笑道:「如今朝堂之中,固然風雲變幻,然而一切都還在我意料之中,唯有一件事,卻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李舒白在京中引領一時潮流,點茶、蹴鞠、擊鞠種種都是高手,點茶的湯花也是均勻而細膩,久久不散。王蘊以三指托盞端詳欣賞著,問:「不知王爺所無法預料的,又是何事?」

  「我還記得,三年前秋日,我成名不久,在曲江池邊,我們初次見面。我當時還以為你會參加第二年的科舉,誰知你卻是打聽到我要去塞外抵禦回鶻,想隨我從軍。」

  琅邪王家向來清貴,慣于以文出仕,李舒白當時也是十分詫異,問:「為何從戎?以你的家世和助力,在朝中必定如魚得水。」

  「我不想走別人替我鋪設好的陽關大道,也許走一走先祖們刻意避開的那條路,會比較有趣。」

  那時初秋的豔陽下,王蘊還是少年,面容上的神情卻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一生終將到達的彼岸。

  他上報朝廷的隨行護衛中,多了王蘊的名字。仲秋時節,他們到了大漠邊緣,在烽火臺上遠望千里邊關。衰草斜陽之中,孤煙直上,長河蜿蜒。

  他們縱馬在沙漠之中行軍,追殺來犯的回鶻軍,有一次興起追擊直至月上,數十騎踏著夜色浴血回營。胡地八月即飛雪,天邊殘月尚在,沙漠之中已經紛紛揚揚下起大雪,鐵衣寒光透骨冰涼。一騎當先的李舒白回頭遠望,放緩了自己馳騁的速度,解下馬上的酒囊,遠遠地拋給王蘊。

  一口烈酒下去,全身的血都開始灼熱燃燒。寒氣驅散,因為剛剛的勝利,一群人的精神異常亢奮,興高采烈地在荒瘠的曠野扯著破鑼嗓子唱起歌來。

  王蘊與這些人唱和不起來,只騎馬望天,一路跟著他們回營。營盤遙遙在望,營口那棵白榆樹在雪中依稀可辨。王蘊拂去身上雪片,忽然心有所感,念了一句:「關山正飛雪,烽火斷無煙。」

  「所以,那一次擊退回鶻,凱旋回京之後,我就再也不帶你上戰場了,」李舒白緩緩道,「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地方,而你這一生,是盛世繁花中清貴的琅邪王家長子。一柄稀世寶劍,就算再鋒利,在戰場上也不如一把最普通的橫刀。風沙與鮮血只會消磨掉它的鋒芒,甚至折了這良才美質。」

  王蘊默然垂眼,說道:「但跟在王爺身邊那段時間,讓劍刃開了鋒。至此之後,我才走上這條路,即便是從御林軍到左金吾衛,至少擺脫了父輩為我安排的那條路。今生今世……我都要感謝王爺的提攜。」

  「我知道你此言出自真心,但這世上,總有些事令我們身不由己。比如說,你既然接下了任務要殺我,就必須盡職守責,務要置我於死地。」李舒白神態悠閒,仿佛只與他談論窗外夜色一般。

  王蘊神情微微一滯,托著茶盞的手指也不由自主地一收。茶盞微傾,裡面的浮沫還未散盡,有二三點溢了出來。

  他將茶盞緩緩放下,抬頭看著李舒白。

  暗夜無聲,桂香幽微。曲江池初見那一日,也是在這樣的桂花香中,他對李舒白行禮,說:「琅邪王蘊,字蘊之。自今日起,願隨王爺馳騁天下,守護大唐江山。」

  言猶在耳,如今他們靜夜相對,卻已經是這樣境地。

  王蘊將手中茶杯徐徐放下,抬眼望著李舒白,臉上卻露出了一絲勉強的笑意:「王蘊身為臣子,奉命行事,身不由己,還請王爺見諒。」

  李舒白見他承認得如此爽快,便也還以一笑,說:「若我真在意的話,上次又怎會阻止梓瑕繼續追問下去?我心知自己處境,也知道你的處境。吾所不欲,不施於人。」

  王蘊默然點頭。他的思緒在「梓瑕」二字上轉了一轉,聽到他這樣親密地說出未婚妻的名字,他一時略有遲疑。但隨即,他又了然,李舒白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失言。

  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李舒白淡淡說道:「你接下這個任務的時候,便該知道這是一石二鳥之計。若我死,則朝廷除去最大隱患;若事情敗露,則王家必受牽連。無論如何,設計者皆可坐山觀虎鬥,為下一步鋪平道路。」

  「所以王爺……壓下了此事,不希望此事張揚,也是,不願兩敗俱傷?」

  「你難道不是嗎?」李舒白聲音微微一頓,又說,「我知道,縱火案不是你下的手,這種屠殺手法,不是你的風格。」

  王蘊低聲道:「我知曉此事……只是,也無法阻止。」

  「你阻止不住的。所有妄想阻攔的人,都只能被碾得粉碎。劉瞻是,溫璋是,你我也是。」李舒白那似乎永遠淡定沉穩的面容上,終於露出一絲疲憊的神情。

  他凝視著面前的王蘊,低聲說:「如今你沒有完成他交付的任務,又被我查知了身份,恐怕王家會有麻煩——但我可以幫你。」

  王蘊緩緩點頭,說:「王爺一言九鼎,必不落空。然而……我想知道,您要王家……或是我,做什麼?」

  李舒白默然許久。

  更深人靜,萬籟俱寂。在這樣的秋夜,夜色仿佛凝固了,一切美好與醜惡都消失在黑暗之中。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他終於下定了決心,開口說:「放棄一場舊年婚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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