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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第二簪 九鸞缺

  一 夜殿私語

  暗夜中忽然有大雨傾瀉而下,遠遠近近的樓閣,全都在突然而至的暴雨中失去了輪廓,消漸為無形。

  風雨驟亂,懸掛在簷下的宮燈在風雨中搖晃不定地打橫飛起,燈上金黃的流蘇糾結紛亂,暗紅的燈光在琉璃的燈罩內明暗不定,仿佛那一點明亮要隨風飛去。

  守夜的侍女們趕緊起身去關窗戶,輕微的腳步聲在大殿內如水波一樣隱隱迴響。

  這輕微的響聲,卻讓睡在內殿的鄂王李潤驚醒了,他從內殿出來,看著明滅不定的光芒下,橫飛的白色帳幔如同浮雲一樣在自己眼前來去。他穿過這些輕薄的浮雲,走到殿門口,向外看了一看。

  王府中所有的宮闕,全都站在狂怒的風雨中,沉默安靜。

  在這一片嘈急的雨聲中,忽然有一聲尖厲至極的聲音,劃破了寒雨夜幕,悽愴無比,令李潤的嗓子就如被人緊緊扼住一般,抽搐心驚。

  他陡然從迷迷糊糊如同夢魘的境地中清醒過來,仿佛不敢相信這淒厲的聲音來自自己最熟悉的人,只能下意識地問:「是……母妃的聲音嗎?」

  「是……」身後的侍女們怯怯地回答。

  李潤不顧身後正給他撐傘的人,縱身跑入外面傾盆的大雨,直穿過雨幕向著傳來驚叫聲的小殿奔去。

  殿內燈火明亮,宮女們細微而雜亂的腳步聲來來去去,李潤母親身邊的女官月齡正從內室出來,看見他便趕緊迎上來行禮,低聲說:「王爺無須擔心,太妃是夢中魘著了,已經遣人去請佘太醫,如今屋內熏了秘制的安息香,一時半會兒太妃便能安歇了。」

  他點頭,進去內殿看了看,母親正在歇斯底里發病中。她被兩個身材壯健的僕婦抱住,旁邊還有另外四個侍女照看著,所以無法動彈,只在口中大聲疾呼,慘白的臉頰上嘴唇烏紫,鬢髮散亂,一雙眼睛瞪得深深突出。

  李潤歎了一口氣,坐到母親身邊,低聲喚她:「母妃。」

  她用滲人的兇狠目光瞪著他,許久,才終於似乎認出了他是自己的兒子,掙扎也漸漸緩下來,乾澀的喉嚨中艱難擠出兩個字:「潤兒……」

  李潤松了一口氣,抬手在她的額頭輕撫,幫她攏了攏散落下來的額發,說:「母妃,是我。」

  她啞聲問:「你衣服和頭髮怎麼都濕了?」

  「外面下雨呢,我穿過院子跑來的。」他隨手接過月齡遞過來的巾子擦了擦,低聲說:「母妃,你若是做了噩夢,那孩兒陪你睡下吧。」

  太妃慢慢點頭,疲倦地倚靠在枕上,蜷縮起身體。

  李潤讓人將床下的幾榻移過來,他靠在榻上合眼,聽著母親原本急促的呼吸聲在安息香中漸漸地平復下來。

  屏退了其餘人,燈滅掉了大半,只剩得三五盞暖橘色的宮燈自簾外透進來。

  暴雨依舊下在暗夜中,狂暴得仿佛永不止歇。

  在昏昏欲睡之中,李潤忽然聽到母親喚他的聲音:「潤兒……」

  他睜開眼,應道:「我在這裡。」

  母親的聲音聽起來舒緩又平靜,這是幾年來的第一次。她緩緩地問:「潤兒,你父皇呢?」

  李潤謹慎地說:「父皇十年前薨逝了。」

  「……哦。」她聲音低低的,如同囈語,「十年了嗎?」

  十年來一直神志不清的母親,忽然安靜下來,讓李潤覺得異樣。他起身坐到她床沿,俯身看她,低聲問:「母妃……您不再睡一會兒?」

  「我……有個東西要給你。」她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慢慢地支起身子,打開床頭的櫃子,捧出放置在其中的一個小小妝奩。

  這個妝奩用黑漆塗裝,上面鑲嵌著割成花朵的螺鈿,顏色陳舊,並不見得如何名貴。李潤見母親將它打開,裡面的銅鏡長久未經洗磨,已經變得昏暗,照出來的面容隱隱約約,十分怪異。

  母親將銅鏡拆下,鏡後的夾縫內,藏著一張折好的棉紙。她遞給李潤,用那種帶著異常興奮的目光望著他,仿佛一個在期待別人誇獎的小孩,說:「你看,這是娘千辛萬苦繪好、藏好的,你千萬要藏好……這可是關係著天下存亡的大事,切記,切記!」

  李潤默然,接過那張紙看了看,這是一張下女們繪衣服花樣的棉紙,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藏起的。上面用眉黛潦草繪了兩三團黑墨,形狀既不規則,線條也亂七八糟如同亂麻,實在看不出什麼意思。

  李潤見是張莫名其妙的簡筆劃,也不說什麼,只照樣折好,放入自己袖中,說:「是,孩兒謹記,一定妥善保存。」

  太妃半倚在枕上,見他收好,才她垂著眼,用嘶啞的聲音說:「潤兒,你可切記,千萬不要和夔王走得太近啊……」

  窗外的雨聲嘈雜之極,整個天地都是嘩嘩的聲響。在雨風中偏轉的宮燈光如幻影般自窗外投入,隔了紗簾更顯恍惚。容顏憔悴的王妃面色蒼白如雪,帶著一點淡淡的紅暈,如經了宿雨的桃花,讓人只能依稀想見她當年的芳華。

  李潤默然看著母親,但太妃卻只是怔怔地望著流轉的燈光出神。許久許久,她又笑了出來,一開始還是從喉嚨口擠出來的,仿佛竊笑一般的「嗤嗤」聲,後來,越笑越響,竟不可自抑,變成瘋狂的笑聲。

  母親在暗夜中的淒厲笑聲,讓李潤的後背微微發麻。他抬手去握她的手,低聲說:「母妃,你倦了,該休息了……」

  話音未落,太妃歇斯底里的笑聲忽然止住,她目眥欲裂地自床上跳下,披頭散髮地沖他撲去:「潤兒!大唐天下就要亡了!江山易主了!你身為李氏皇族,還不快去力挽狂瀾!江山易主了……」

  李潤見母親又再度陷入瘋癲,無奈只能起身開門,也不顧她對自己狀若瘋虎的廝打,只示意那幾個僕婦上來將母親拉住。他站在殿外,等母親的嘶吼聲漸漸低下去。

  月齡來說太妃已經安歇了,勸他回去,他才微微頷首,在濛濛亮的天色中,望著雨幕慢慢踱步回去。

  袖中的棉紙柔軟而輕飄,畫著意味不明的東西。他走到轉角處,本想取出撕掉,但猶豫了片刻,依然還是籠在袖中,慢慢地沿著曲廊走回去。

  暴雨鋪天蓋地,籠罩著大唐長安。這座天下最繁華的都城,隱藏在朦朧之中,充滿了不可預知的走向。

  二 天降雷霆

  大唐,長安。

  當今世上,最繁華昌盛的城市。貞觀的嚴整,開元的繁華,到鹹通年間已經發展到了旖旎奢靡。

  而在這奢靡的中心,正是大唐長安的城正中開化坊以南的薦福寺。

  薦福寺當年曾是隋煬帝與唐中宗的潛龍舊宅,則天皇帝時將其獻為佛寺,替故高宗皇帝祈福。寺內的名花古木,亭台戲院依然如當年一般留存著。

  正值六月十九,觀世音得道日。薦福寺內人頭濟濟,摩肩擦踵。以水景著稱的寺內,放生池雖周圍足有兩百步,但也架不住善男信女都買了各色小魚放生,弄得放生池擁擠不堪,寺中與池中一般擠得水泄不通。

  天氣悶熱,久不下雨,整個長安一片悶熱。汗流浹背的人們不勝其苦,卻還是一個勁兒往前擠著,將手中的魚放到池子裡去。

  在一片人潮洶湧中,唯有回廊外拐角處,一樹榴花灼灼欲燃,照眼鮮明。樹下一個穿天水碧羅衣的年輕男子長身玉立,他負手看著面前人潮,不言不語間自有一種清雅高華的氣質,令這樣的天氣都似乎格外多了一點清冷。

  他的目光越過面前喧鬧的人,看向正在努力擠向放生池的人群。烏壓壓的人群之中,有個人特別顯目。倒不是他長相端正清俊,而是因為他穿了一身鮮豔無比的杏黃色襴袍,那豔麗的黃色在人群中幾乎發光一樣刺眼。

  那人一邊使勁往前面擠,一邊回頭招呼:「崇古,快跟上,別擠散了!」

  跟在他身後的是個穿著絳紗單衣的小宦官,五官極其清致,身材纖瘦。他沒有戴冠,頭髮挽成一個髮髻,上面插著一支銀簪,簪頭是透雕成卷草紋樣的玉石。

  這兩人,當然就是周子秦和黃梓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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