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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慌什麼!」李俶由榻上直起身,隨意將袍裳一拂,神色從容,往外殿走去,沈珍珠忙披了外袍,亦緊緊跟上。

  重廊那一頭靴聲嘩嘩,鐵甲觸碰叮鐺作聲,重重宮燈映照出領先之人面龐。

  李俶停步,負手側立,室外寒風四起,東海池上早薄薄的凝了一層冰,天上人間,何處可耐寒?由鼻間冷哼出聲:「程大人好大的陣勢。」

  程元振倒無倨傲之色,上前揖道:「程某只是奉陛下詔令,宣殿下與王妃金鸞殿見駕。」

  沈珍珠這時反倒定下心來,莞爾一笑,道:「原來如此,我道是要捆綁殿下與我見駕了。」

  程元振連連只說「不敢」,也不砌詞強言。沈珍珠知程元振此人耿直且極忠於大唐皇室,向來只以皇帝一人之名為從,上皇為帝時如此,當今皇帝即位後也是如此,今日之事無謂難為此人,回首對乳娘囑咐幾句,便隨著李俶,未敢帶任何侍從宮女,往大明宮方向而去。

  金鸞殿燈火輝煌如盛宴甫開,肅宗高高坐于殿中龍椅,側旁淑妃斜坐。李俶與沈珍珠方跪下陛見,卻聽肅宗一拍龍椅,怒聲喝道:「不肖子,你好大膽!」沈珍珠聽他怒意洶湧,不可遏轉,心頭大驚,雖不敢抬首,仍是輕揚下頜,偷眼朝殿上望去,只見肅宗一揚手,帶起一張尺餘寬紙箋,宛若一片雲,輕飄飄正落在她與李俶膝前。

  李俶撿起那張紙箋,眸光一掃,瞬息間已將箋上所書看完,將那紙箋仍置於地上,重重的朝叩了個頭,沉聲說道:「父皇明鑒,此乃薛嵩一面之辭,兒臣絕未做過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沒有?!」肅宗霍的立起,幾乎是咬牙切齒般:「這薛嵩供詞畫押,寫得明明白白——你竟然脅迫他有意放鬆警戒,指使所屬刺殺朕與淑妃!」他鬚髮上揚,怒氣愈來愈盛,「朕本存無意,只想好好懲戒下薛嵩那不經事的東西,才教三司會審於他,哪曾想,竟弄出這般的結果!李俶,你殺父弑君,竟想篡位了!」說話音,正瞥見殿中奉立的龍泉寶劍,當下不假思索,幾步走去隨手拔出,踏下殿便朝李俶刺來。

  沈珍珠聽了這番話,驚得胸口處仿佛有一簇火苗滾滾燃燒,燒得五臟六腑都痛得嗆人。

  那劍,是殺人的寶劍,肅宗雖身體孱弱不通武藝,持於手中,仍自來淩厲劍氣。便如那皇位皇權,任何人拿在手中,自有數分殺氣,自是讓人臣服。

  沈珍珠不知所措,直覺中只想覆身而上擋在李俶身前。意方起,身已動,手腕攸的一緊,已被李俶死死攥住,只在這瞬息之間,劍已刺到李俶胸前——

  沈珍珠頭腦一陣暈眩,驀地裡聽到有人在身前狂呼:「陛下,且慢!」

  她回過神,卻見一人跪地,正死死托住了肅宗拿劍的右手。而那劍尖,堪堪離李俶胸膛不足半寸!

  李泌。天下雖大,只有李泌,能有此一托!

  肅宗肅然不動,怒氣毫髮不減:「李泌,你這是何意!」然而劍勢已頹,劍尖微有下沉。

  李泌伏地奏道:「臣請陛下三思——」當此之時,李俶又叩頭,端言方正:「兒臣冤枉,乞請與薛嵩對質。」

  李泌依舊拉著肅宗一柄衣袖,急急說道:「此事大有蹊蹺,陛下英明!」見肅宗神情已有所鬆動,乃低聲繼續說道:「須知,一摘使瓜好,二摘使瓜稀——」這一句話,卻是大見成效,肅宗即刻垂下劍,然嘴上還是說:「朕還能冤枉此不肖子不成?」見李泌仍跪在地上,隨口道:「先生請起罷!」

  李泌起身,抬目見張淑妃坐於殿上,先見過禮,再與肅宗說道:「大唐律例,平常百姓尚有臨堂對質之權,何況堂堂皇家?殿下既口稱冤枉,還請陛下傳來薛嵩,當堂對質?只是,此案淑妃娘娘也是苦主,不知娘娘意外如何?」

  張淑妃眼珠一轉,道:「正是。」邊說邊走下殿來,笑謂肅宗道:「俶兒一向忠良純孝,怎會做出這樣的事?陛下,你可太是魯莽,別冤枉了好好的兒子媳婦!」她直言肅宗「魯莽」,肅宗卻並不氣惱,拈了下鬍鬚,斜覷李俶,由鼻間重重的「哼」了聲,道:「既是你說的,那就傳薛嵩來!」

  張淑妃立即傳下令,由李輔國親自去押解薛嵩見駕。李俶與沈珍珠仍跪于原地,李泌見肅宗沒有叫他二人起身之意,又勸說一番,其意無非是哪有罪犯見駕時郡王王妃跪在一旁之理,皇家風範何在,淑妃也似模像樣的幫著勸說,肅宗這才讓他夫婦二人起身肅立旁側聽令。

  薛嵩押於大理獄,離大明宮雖不甚近,然從傳話至押到,多不過一時三刻功夫。張淑妃數次翹首祈望,卻遲遲未有到來,不禁嗔怪道:「這個李鋪國,如今辦事怎生越來越拖遝!」

  沈珍珠心中惴惴。薛嵩固然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軟骨頭,但這等的攀誣之詞,決不是他可以自行想出和敢做的,必定是受人指使,並允以無上好處。瞧今日情形,多半就是張淑妃的主謀指使。既然如此,對質可是凶多吉少。卻見李俶面沉如水,神色清冷,心頭甚是難受。皇帝殺李倓在先,疑李俶於後,為這皇位皇權,當真是沒有半分父子親情,怎不叫李俶心寒?若薛嵩押來後說出對李俶大不利之言,該當如何?皇帝多疑之至,只憑薛嵩一張供詞便認定兒子會篡位弑君,想起昔年太子府那位慈愛父王,實是天差地別。

  她思來想去,沒一個辦法可通,手心裡全是汗水。

  這一個時辰仿佛極長,殿上五人各懷心事,皆是沉默少語。

  「陛下、陛下,娘娘,——」李輔國氣喘吁吁往殿中闖,跑得過快過急,被門檻一絆,「撲通」一頭先栽入殿中。肅宗眉頭緊皺,尚未發怒,李輔國已連滾帶爬倚到肅宗袍下,哭喪著臉道:「稟,回稟聖上,薛嵩剛在大理獄被人劫了!」

  滿殿俱驚!

  堂堂大理獄竟然被劫,傳出去可是天大的笑話,肅宗這一怒非同小可,拍案道:「怎麼回事!」

  「是一名紅衣女子,看上去不過十四五歲年紀,自稱『薛紅線』,一身的武藝好生了得,奴婢也沒有看清楚她怎樣動的手,哎呀媽呀,劍花一閃,幾十個獄吏都定住不動了。眨個眼,她就拎著薛嵩那小子不見了。真是邪門啊!」李輔國邊說邊以袖拭額頭上的汗,拭著一會兒才省起在御前這般動作無禮之至,急急閃到一旁。

  肅宗未曾眼見事情經過,只道李輔國所言浮誇,更是氣得手腳發抖,指著李俶的鼻子罵道:「好呀,好一個釜底抽薪,知道朕要傳薛嵩對質,竟先下手為強。你愈來愈長進了!」李俶聽聞薛嵩被劫,臉唰的白了下,此時更不敢辯解,低頭讓肅宗罵。

  沈珍珠聽李輔國所言,心念一動,莫非那劫獄女子是薛鴻現?「紅線」二字,想是李輔國聽得有誤。當即跪下道:「父皇息怒,兒臣有話稟明父皇!」

  肅宗道:「你若要為你家夫君狡詞脫罪,且退下,不必多說!」

  沈珍珠叩頭道:「陛下,若珍珠說,以大唐一品鎮國夫人之名,為廣平王殿下求情,陛下可會同意?」肅宗一愣,正待回答,沈珍珠卻接著說道:「只是今日兒臣決不能以鎮國夫人之名為殿下求情。珍珠乃殿下妻子,自然是與殿下同生死共榮辱,珍珠亦是父皇兒媳,兒子枉擔罪名,見父親盛怒不敢分辯,惟有兒媳冒死一言,求父皇聽完,珍珠願領任何責罰!」

  注1:唐代有夜禁制度,夜鼓鼓絕,街禁行人;曉鼓鼓動,解禁通行。從一更至五更二點或三點,是夜禁時間,若這個時段在街上行走,就叫做「犯夜」,依律要受到捆打,有時打得很重,因之喪生者也有。惟有每年正月有三天或皇帝特別詔令,方不禁夜。(參考自楊鴻年先生《隋唐兩京考》)

  第五十六章 直比滄溟未是深

  肅宗聞言凝視沈珍珠片刻,道:「你可思量清楚了——你是朕親封的鎮國夫人,若他——」長袖一揮,指向李俶,「若他罪證確鑿,你以鎮國夫人之名,不必與他同罪論處!」

  沈珍珠不假思索,正要回答「已思量清楚」,李俶已低聲喝止道:「珍珠!」沈珍珠回首抬眸,其時她上前一步跪伏于肅宗面前,這一回眸間,恰將立于身後的李俶神情看得清楚明白。卻見他神色焦灼中似有猶疑,又似有不安,面色變幻不定,料知心中必有多種念頭,複雜難明,也惟有以沈珍珠這般知他之人,才可體察出他神色的種種細微變化。沈珍珠心道,無論他作何種盤算,這一世,我終得與他相依,攝定心神,輕聲對李俶道:「殿下可曾聽聞時人所作這句詩——甯同萬死碎綺翼……」

  李俶顯然大為觸動,只想著那下一句——

  甯同萬死碎綺翼,不忍雲間兩分張。

  肅宗歎道:「俶兒,你果真是有福之人!」連李泌與張淑妃也微有動容。對沈珍珠道:「好,你有甚麼為他辯解之辭,朕准一一道來!」

  沈珍珠這才露出絲許笑容,從容答道:「稟父皇,以兒臣所見,任何辯解之辭,都抵不上讓薛嵩與殿下對質,殿下沒有做過的事,自然能立見黑白明理!」

  肅宗「哼」道:「又是這通說辭,薛嵩已被劫走,還能如何?」頓一頓,面上又起狐疑之色。沈珍珠知道他再起生疑,認為是李俶指使所為,忙說道:「父皇,這薛嵩決非殿下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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