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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扶下肩輿,步步往殿中踏去,遠遠見殿內燈火通明,小兒、宮女、嬤嬤的歡聲笑語不斷。沈珍珠驀地裡抬頭,正看見殿門後透出一張偷覷的小臉,見了她,遠遠的使個鬼臉,嘩的下,咚咚咚早跑開了。

  沈珍珠愁緒稍解,與哲米依相視一笑,道:「適兒越大越調皮,早前在鳳翔,三兩個嬤嬤乳娘還制不住他,行轅小,地又滑,我總怕他摔著哪裡,現下好了,由得他胡鬧去罷。」

  說話間已至殿門。沈珍珠囑咐過何靈依,無須繁文縟節,她進出殿都不必通報,故而殿中之人仍是嬉戲談笑,並不知她已走近。卻聽一個嬤嬤沙啞著聲音,道:「素瓷姑娘,你這兒子長得好俊,依老身看,與小世子倒有八分像,旁人不知底細的,還以為是倆兄弟呢,呵呵。」素瓷聲音又快又急,截聲呵斥道:「王嬤嬤,你在胡說甚麼!」

  王嬤嬤似乎在辯解,沈珍珠卻是聽不見了,那心上仿佛正被重重一捶,腳跨殿前門檻,一個踉蹌,哲米依慌忙上前攙一把,這才沒有摔倒。

  沈珍珠緩緩抬頭,正接著素瓷一對皎皎明目,見沈珍珠望著自己,局促的聳聳肩,將懷中孩兒抱緊,臉兒似乎有些兒蒼白,輕輕對身側宮女道:「王妃回來了,快上前侍候。」

  何靈依上前扶沈珍珠 ,沈珍珠揮揮手,讓她退下,茫茫然往內室走,忽聽素瓷在身後脆生生的喚了聲:「小姐!」

  一聲「小姐」。

  恍恍然多少年了。自幼家教嚴苛,父親親為教執,三歲識文,四歲授詩書,及五歲,始傳茶道。采、蒸、搗、拍、焙、穿、封,步步嚴謹慎從,半點來不得馬虎,琳琅滿目席地新茶,香氣嫋嫋五裡不絕。旁人只聞著香,贊好,她卻一一抹過鼻間,品味識辨,一忌油膩味,二忌香辛味,是選茶基本要決。

  「這是今年最好的玉苕初。」面前不知何時出現一名小小女孩——當然是小小女孩,比她還小——紅蕊牽著她手,面龐是俏生生的雪白。她驚詫著,這女孩竟能一眼看出茶的好壞?

  小女孩只看著她,怯怯的:「我家種玉苕初。」

  父親笑著說:「這是新買入的丫鬟,珍珠,今後與你作伴。」

  小珍珠於是問她:「你叫甚麼名字?」

  她面上稍帶羞赧,「爹喚我作丫頭。」

  父親說:「珍珠,你給她取個名字吧。」

  小珍珠想了想,說道:「素瓷雪色縹沫香,何似諸仙瓊蕊漿。就叫素瓷,好不好?」

  父親先是驚異,繼而歡喜。詩僧皎然,長居吳興,性酷愛茶,與他交好,這首詩不過前日與數友人飲茶時隨口而吟,未料女兒竟記下。

  她回首。當年的小丫鬟,總梳著嬌俏可人的雙髻,跟在她身後,跑起來那辨兒隨風一嗒,又一嗒;她總描不好眉,不是歪就是濃,將那畫眉小筆遞上來,脆生生的,喚她:

  「小姐——」

  然而終究是長大了。她挽著宮髻,著點時世之妝,立於殿中,姿容靚麗,她懷中孩子,從前一直沒有細看,現在想來,那眉眼,果真是象極了李俶……她在喚自己麼?此時此刻,惟有她,還會喚自己為「小姐」而不是「王妃」罷。只是,她的眼中,為何不是往常的恣意親切,竟帶求懇,還有驚慌。

  殿中出奇的安靜,漏壺「嘀嗒」、「嘀嗒」,細細的沙點點流下,李適偎在乳娘身後,瞪大著眼睛,望著她。沈珍珠展顏一笑,左右視道:「天色已晚,都去歇著吧。」哲米依訥訥的想說話,終於閉口。

  沈珍珠走入內室,只覺氣悶。哲米依在身後輕輕歎氣,「你終於知曉了……我只道,你這樣一個聰明的人,為何到今日才知——」

  沈珍珠推開面北之窗,微風吹過,正吹皺一池秋水,「只因我自欺欺人——」

  怎不是她自欺欺人呢?明知有異,卻不肯去探究。

  李俶馭下極嚴,怎能讓風生衣醉酒且與素瓷有肌膚之親?

  那日她將素瓷之事告知李俶,為何他毫不驚異,且嚴明為素瓷覓房舍,如此之快?

  就連那孩子的相貌,她從來是不願細看斟酌的。

  其間,有多少可疑之處,她總是當作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她一直不過是逃避而已。

  終於是避不過去。

  她長長歎息,對哲米依說:「這室內憋悶得緊,你陪我去池邊走走可好?」

  暮色四合,只餘天際一輪殘月,東海池畔靜謐無人,侍衛遠遠的星羅散佈,水草孤零零搖擺不定,淒清月光映于池面,更顯得這宮殿空曠寂廖。

  「你是怎樣得知的?連你也知,只怕宮中上下,只瞞得我一個罷。」沈珍珠苦笑著坐到一株垂柳下。

  「這個時候你還笑得出來?」哲米依憂心忡忡的看著她,「我總擔心你知道後,會怎麼傷心失望呢!」又說:「你別胡思亂想,這件事不是人人盡知的,我也是……可汗告訴的……」

  沈珍珠眉目翕動,「他?他怎會知道?」

  「可汗對唐室一舉一動,都十分注意,我也不知他是如何知曉。他特地囑過我,不得讓你知道,」頓一頓,哲米依說道,「他,也是怕你傷心啊。」

  沈珍珠心隱隱疼痛。

  哲米依焦急,上前蹲于沈珍珠面前,握住她的手,那樣冰涼,「你若難過,只管哭出來,別憋悶在心。哲米依說話直爽——廣平王殿下並非常人,你若是象這般的事也承受不住,那日後他榮登大位,你的傷心,還長遠著呢!不如趁早隨著可汗到咱們回紇去!」

  晚風沁涼,沈珍珠竭力隱忍,此時終於簌簌掉下淚來。哲米依也不勸慰,取出錦帕遞與沈珍珠。

  沈珍珠略拭拭淚,看面前哲米依一臉關切,勉強一笑,緊握她的手,道:「傻妹子,你不用擔心,我不是為這個傷心。」

  「你——?」哲米依驚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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