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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張淑妃笑道:「難為本宮也只有三瓶,珍珠,哲米依,你二人頭一回入宮居住 ,本宮不能不盡地主之誼,這兩瓶,都給了你們罷。」

  沈珍珠雖覺「落葉」二字頗有不詳,但難卻盛意,而其她妃嬪多有豔羨之態,忙與哲米依跪下謝恩。

  張淑妃又道:「今日實是好日子,本宮新認一名義女,正可與諸位見面。這香料,正是她精心所作呢。」輕輕拍手,對內室喚道:「還不出來見過各位娘娘、夫人!」

  聽得環佩叮鐺,盈盈然由內室走出一名盛裝女子,頭挽盤桓髻,疏描倒暈眉,神采奕奕。

  沈珍珠見了此人,方自一愣,未及說話,倒是身旁已有妃嬪驚呼:「 這不是當年廣平王府上的獨孤孺人麼?」

  張淑妃揚聲笑道:「平陽王妃好眼力,鏡兒,還不去見過沈妃……」

  獨孤鏡攏裙裾,啟蓮步,娉娉婷婷走至沈珍珠面前,含笑就要福下去。沈珍珠見她模樣與四年前並比多大變化,只是稍稍豐腴些,淡淡避過不受禮,道:「妹妹這四年去了哪裡?你既已離府,又蒙淑妃娘娘收為義女,這一禮,本妃可受不起。」沈珍珠為廣平王正妃,她不受此禮,便是不再承認獨孤鏡廣平王妾室之身份。而她之理由,也是充分——獨孤鏡自四年前大火後便失蹤,旁人都道她已死,今日突然出現,不僅當年火因再抬上桌面,而獨孤鏡四年間的行跡也是一大問題,孰知是否尚是清白之身,可有資格再回王府?

  「鏡兒這四年可是受了許多苦,這好好女孩兒,實在教人憐惜生愛。」淑妃插言進來,「鏡兒,快將這四年遭遇訴與你家王妃聽。」

  獨孤鏡聞言雙膝跪地,眸中不知何時已淚水漣漣,「王妃,那年繡雲閣突起大火,奴婢被煙氣熏嗆,當場昏厥過去。不知過了多久,醒來就發覺落入幾名粗眉橫目的大漢手中,後來,奴婢方曉,這幾人原是大盜,本是要入繡雲閣行竊,誰知繡雲閣中並無甚麼貴重可取之處,這才放火擄了奴婢。」

  眾妃嬪命婦本對獨孤鏡「死而復生」心存疑惑,現聽她這楚楚堪憐一番話,更感傷安祿山亂後各人境遇,未免多少生了悲憫之情,個個歎息唏噓。

  獨孤鏡拭著淚,又道:「那些歹人原對奴婢存著不軌之心,怎奈奴婢抵死不從……奴婢日日盼,天天望,只求殿下與王妃能尋著蹤跡,救回奴婢……」

  沈珍珠對此事最明究的,現聽著獨孤鏡這一番說辭牛頭不對馬嘴,錯漏破綻百出,只一時難悟張淑妃與獨孤鏡演的哪一齣戲,一直不動聲色聽獨孤鏡說。聽到獨孤鏡說到此處,那話裡話外,多少引著眾妃嬪命婦有怪責她與李俶之意,更令人遐想連綿——當年繡雲閣之火,莫不是她沈珍珠悍妒不能容妾室,指使他人縱火行兇?當下曲身一把挽起獨孤鏡:「如此說來,妹妹幾年來實是受苦了。那些歹人也真是膽大妄為,竟敢入廣平王府偷盜。」挑眉冷笑,「還能擄人輕易逃走,卻是視王府為無物了。」

  長安諸王府素來守備極為深嚴,其間,因李俶身份尊貴,尤得玄宗鍾愛,守備侍衛人數比其他王府更多一倍,眾妃嬪命婦聽了沈珍珠此言,心中都是一咯噔,隱隱存疑。

  沈珍珠又問道:「那妹妹又是怎樣逃出賊手的,四年來為何不回王府,不尋找殿下與我呢?」

  「被那夥歹人綁走三個月後,奴婢趁著一日他們外出搶掠,才勉強逃出山寨,」獨孤鏡仍是從容述來,似是毫不知眾人疑惑,「那時方知,歹人竟將奴婢綁到離長安數百里的益州,奴婢身無分文,無法上路回京,萬幸得一紡娘收容,日日紡織勞苦,用了一年時間,好不容易攢足路費,正趕至長安,卻未料安祿山狗賊造反,長安淪落。奴婢無依無靠,躲避鄉間,與一逃難香料作坊娘子同共患難。去年,她病重不治,便將香料製作秘笈悉數傳給奴婢。前幾日聽聞御駕回京,奴婢喜不自勝,清晨便於宮外候駕,未想竟逢著淑妃娘娘。」

  張淑妃咯咯對眾嬪妃笑道:「這也是機緣巧合呢。往年本宮就瞧著這孩子老成、穩重,便極為順眼,只是她總顧忌著甚麼身份低微,見著面,總拘著那禮節,與本宮生分著呢。那日回宮,遠遠看著這孩子跪于宮門外,正省著這身影這麼熟悉呢,再一看,竟是她。」

  她這般說,那些妃嬪、命婦便是順著話,紛紛誇讚,「這也正是娘娘與獨孤孺人有這母女緣份,不然,咱們都千里迢迢回京,怎麼沒見這般合眼的閨女呢。」「臣妾記得娘娘前幾日還歎膝下沒有女兒承歡,頗為缺憾呢,今日不就得償心願?」獨有哲米依不知前因後果,未作附和。

  眾人說笑喧嘩中,沈珍珠攥著獨孤鏡的手,上下打量,抬高聲音笑道:「一別數年,妹妹出落得更好了。這纖纖玉手,倒如當年一般,嬌嫩非常啊。如何,跟我回去罷!」她既指獨孤鏡之手如往常,其意便在道破獨孤鏡所言曾在益州紡織一年,顯然說謊。

  獨孤鏡臉上抹過紅霞,卻覺沈珍珠身軀貼前,聲音壓得極低,只她聽到,「你巧言令色,所為何般?」她抬頭,沈珍珠面不改色,盈盈對她笑著。她福一福,朗聲答道:「奴婢想從此在母妃膝下侍奉,不回王府,還望王妃應允!」

  沈珍珠微怔,獨孤鏡重新出現,且有了張淑妃這樣的靠山,她只道其必會回至殿下身邊,誰想她竟不肯回去。正在猶思中,耳畔聽得獨孤鏡低語:「只要人人肯信,巧言令色又何妨。」

  她霍的抬頭,獨孤鏡渾然無事般立於面前,正等著她回話。

  張淑妃仿佛也是錯愕不已,失聲笑道:「你這孩子,既已嫁人,怎可不依靠自家夫君?我這老婆子,也沒幾年可侍奉,怎可耽誤你的青春年少。快跟著沈妃回去吧。」

  獨孤鏡回轉過身,面朝張淑妃,雙膝一曲,轟的跪下去,「奴婢自幼喪母,從未嘗過母女親情滋味。今日蒙娘娘收為義女,正自慶倖不已,娘娘春秋正盛,奴婢只想偎于娘娘膝下,朝夕侍奉,還望娘娘不嫌棄!」說至最後一句,竟然又哽咽起來。

  張淑妃指著獨孤鏡,對身畔眾嬪妃搖頭笑道:「你們看,你們看,本宮這個義女可真是一張巧嘴。如今鬧得本宮裡外不是了——若不讓她留下侍奉本宮,竟是本宮嫌棄她;若留下侍奉本宮,這天底下哪裡有強搶媳婦侍奉的婆婆!」

  一席話說得眾妃嬪都笑起來,勸道:「這也是她一片孝心,娘娘實在是洪福齊天,不獨兩位皇子聰穎過人,連義女也這等體貼。」又有一名妃嬪道:「今日這事,只看咱們沈妃娘娘肯不肯放人了。」

  沈珍珠莞爾一笑,道:「百行孝為先。妹妹立意侍奉母妃,我怎能妄加阻擋。待殿下回府,媳婦自會稟明,殿下純孝,自然是一萬個答應。媳婦也自當及時知會尚禮局,務必將獨孤妹妹的名字由廣平王府媵妾牒簿中去了,這方是大禮,母妃也好啟奏陛下,冊封妹妹名號,母妃意下如何?」

  張淑妃由身後宮女呈上一盞茶,慢慢的喝了,點頭道:「還是沈妃考慮周詳,正是這個道理。」

  第五十章 風過回廊幕有波

  沈珍珠在回淑景殿途中,腦中空前未有的紛亂無緒。

  獨孤鏡,失去蹤跡近四年,竟突然被張淑妃推至朝野之間。這個義女,認得突兀,認得蹊蹺,必將引起上至王公下至小吏的議論紛呈。

  而張淑妃與獨孤鏡,到底是在作何盤算?當年之事,種種證據早已擺明是她們二人勾結行事,害死紅蕊、害苦慕容林致,此事旁人或者不知,但于李俶,于張淑妃都是心知肚明。獨孤鏡當年尚知假死以避禍,張淑妃於明處仍是冠冕堂皇,到了如今,兩人竟然已不再避忌,公然攜手為「母女」,更不在意獨孤鏡所說失蹤那一套話是否可欺瞞過眾人,只作一番表面說辭而已。這,竟隱隱有公然與李俶對峙之意。她二人為何不仍在暗處,卻一下子蹦至明裡?

  張淑妃固然是欲除李俶為後快,而獨孤鏡,經過這四年光陰,對李俶又是何等想法,亦是要助張淑妃置李俶於死地麼?張淑妃與獨孤鏡,所求所欲總該有甚麼不同吧,是何利害關係,將她二人牢牢綁在一處?

  沈珍珠思來想去,只知從此更要處處小心提防,卻想不明張淑妃與獨孤鏡下一步會如何動作。

  便如獨孤鏡不肯跟隨她回來,她順水推舟去掉獨孤鏡媵妾名份一事——若帶獨孤鏡回來,自可將獨孤鏡舉動監視在目,卻難保此女機警過人,暗地裡做出不利李俶之事;若不帶獨孤鏡回來,卻是全然失控,不知其人所行所想。

  此事,雖是左右為難,她沈珍珠還是帶著幾份私心芥蒂罷,終是讓獨孤鏡留在了大明宮。

  實不知,此舉,她,是對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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