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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沈珍珠纏綿病榻月余,方漸漸好轉。

  李俶形同往常,整日裡于元帥府署理軍務,或到亥時後歸來,甚或徹夜不返。就算晚間不能回來,也必會遣人問候沈珍珠病情。

  在若干靜謐寧和的夜晚,待李俶在疲倦中沉沉睡熟,沈珍珠總會於半夜驀然醒來,籍著溫潤月色,端疑他那張俊逸清泠的面龐。仿佛與從前是並無二致的,但總該有什麼不同罷,他背負著那麼多,何時開始,就是在她面前,也不說不透、不露端倪?一路隨他而來的人,崔光遠身任御史大夫,遠在西北與數倍於已的叛軍交戰;陳周負傷隱匿,暫不能複用;刑部形同虛設,風生衣在刑部等同閒職;李倓身死……或許,他從未象現在這般孤獨過。然而,他是李俶,這平靜的背後,總有許多,是她無法想像的……

  臥病其間的某日,葉護請得肅宗諭旨,進宮探望沈珍珠。沈珍珠半臥於床,令宮女掀起帳帷,與葉護相見。

  葉護著回紇常服,領袖皆是寬闊而花樣繁複的織金錦花邊,顯得尊貴華麗無比,眉眼中隱去幾分犀利,行動中多出幾分穩重,更顯出與年齡不稱的練達成熟。

  沈珍珠實覺與葉護極為疏離,昔年一點名份,教她進退兩難,絮絮叨叨問過他幾年來經歷,沈珍珠終於開口道:「還否記得陛下前月所語?在大唐可有稱心的女子?」

  葉護並不紅臉,嘴角挾著一縷淩然眾物的冷笑,稍縱即逝,溫聲答道:「大唐女子雖然千嬌百嫣,可惜,都不是我所喜歡的。」

  沈珍珠有些驚詫,謔笑道:「我卻聽聞你與安鹹郡主甚是相投,陛下有意賜婚了。」安咸郡主是肅宗第七女,系肅宗為太子時侍妾周氏所生,年紀尚不足十四歲。

  葉護微怔,一笑置之,道:「我對義母講實話——安鹹性如小孩兒,我回紇男子看重的女人,都是能助男子撐起半片天地的,我總不能討個小孩兒回帳養著吧。我現在只是礙于父汗之命,屈意陪著那小郡主玩樂而已。」

  「父汗之命?」沈珍珠默念此言,不明默延啜此舉是何用意。

  「父汗一直關切義母病情,」葉護見宮女出內室端藥,面上有絲狡黠,低聲道,「在廣平王殿下徹夜不歸時,曾數次潛入宮中探視義母,義母可知?」見沈珍珠驚得幾近失神,又肅正容顏:「不過父汗因離回紇時日太久,昨日已啟程回轉哈刺巴刺合孫,軍務暫交由我處置。」

  就這樣走了?沈珍珠蹙眉,雖說理由充分,但默延啜此行來中原,這般無功而返?葉護端坐面前,神情篤定自若,一絲兒也沒有少年將軍獨處他國的怯弱,甚且帶著幾分悠閒,仿佛有所倚靠。

  以默延啜所言,葉護也是第一回領兵出征,默延啜當真放心放手,葉護真能這樣無所恃?心中一凜,莫非——默延啜並沒有離開?籍以離開之名,既讓他處於暗處,避免孤身身處大唐的危險,也讓唐室放鬆警惕?

  默延啜到底在做何盤算?回紇固然勢強,但以其之力,目前確實難以吞下整個中原。沈珍珠頭有焦痛——這天底下男人,整日裡盤算來盤算去,營營利利,總沒有停止的一日。有些爭鬥遲早要發生,雖不是迫在眉睫。心底分明有了倦意,卻仍要陪他們周旋下去。

  葉護眸中閃閃發亮,說道:「義母在想什麼?是否擔心我回紇鐵騎不能擔當助大唐收復兩京之任?還是有話要囑咐我?義母之命,我決計聽從。」

  沈珍珠望向面前少年,倒生了恥辱的愧疚,臉上發燙,終於啟口道:「你認我為母,也算得半個大唐之人。可否答應我,永不與大唐為敵?」

  葉護碧深眸子裡的亮光漸漸熄滅,微挑的嘴角揚起嘲笑,「今日義母噓寒問暖,原來就為這最後一句話。」沈珍珠並不後悔,但也無言以對,自己行徑固然卑鄙,然為國為家,她所能做到的,也不過僅此而已。

  葉護嘴角一扯,還待譏笑,那眸中的晶瑩之物卻不聽使喚的噙起,他扭頭反手一把揩去眼淚,回首愴然而笑:「我還以為自己真有了母親,原來,我終究是無人疼愛的孤兒。」

  沈珍珠看著面前的葉護,恍惚中時光錯離。十餘年了,安慶緒失去母親當夜,也是這般悲愴無助,憤世疾俗,他將一方白手巾蒙于逝去母親面上,跪了半宿,只滾下一粒淚,「天地間再沒有我的親人。」她曾是那樣憐憫他,以為世上只有她真正懂得他,然而終究一錯再錯,她再有萬鈞之力,也拉不回錯墮深淵的他。

  「葉護,」沈珍珠夠不得未穿靴襪,跳下床攬住這少年的肩臂,她其實只比葉護大數歲而已,此時葉護身量反比她高大,倒讓她只能仰望,「你我都讓這身份羈絆住了。——若當初你肯跟我回大唐,也許今日情形全然不同。我這個義母確實名不符實,然而,可汗對你,卻甚似親子,有這樣疼愛你的父親,有沒有我這樣的義母,也不重要了。」說畢,將當日平遠茶樓默延啜對自己所講,一一轉述給葉護。

  葉護默不作聲聽完,眼中又噙起淚光,忽的抬頭對沈珍珠道:「義母,我總記得極小的時候,母親抱我在懷。你,可以象母親一樣,抱抱我嗎?」

  沈珍珠一怔,開初隻覺要摟這偌個男兒入懷,甚是滑稽,但見葉護眼神殷切,再不是那日自負高傲的少年將軍,只是一個幼失母愛的小孩兒,憶及自己也是幼年喪母,此時不僅忽起同病相憐之心,母性亦油然而生,長歎一口氣,慢慢將葉護摟在懷中,肩頭一顫,仿佛有淚潤濕衣裳。

  「大唐鎮國夫人,」只過瞬息功夫,葉護已按住沈珍珠肩頭,慢慢後退兩步,決絕於這短暫的親情擁抱,面龐沉靜而堅決,「我欠你一條命,自然會答應你的要求,只是——我沒有母親了——」他舉袖,拭去眼角殘餘的淚痕,深深一揖,離開。

  李俶晚間聽說葉護來訪,極是不豫,「父皇定要讓你置身其中,處處為難。」

  沈珍珠勸道:「父皇也是不得已為之,只是,他恐怕小看了回紇人。」遂將對默延啜的疑惑說與他聽。

  李俶眉間眼裡溢出笑意,扶她躺下,輕拍她面頰,「睡吧,默延啜確實未走,但他暫時不會危害我們,且觀後情罷。」

  八月初四,肅宗制家宴於行轅內廷,高席以待葉護。

  酒過三巡,肅宗笑謂葉護道:「朕擬不日興兵討賊,欲以王子之軍為先鋒,可否?」

  葉護起身答道:「父汗已告誡臣兒,務以陛下所令為是,葉護聽從陛下調遣。」

  肅宗大喜,環顧在場諸子妃嬪,目光落于沈珍珠,甚有藵獎之意,對葉護道:「此行辛苦,朕必將大大酬勞回紇軍士。」

  葉護懶洋洋的將幾案上一盅酒喝下,似有薄醉的睨目道:「陛下太過客氣。我回紇與大唐本是姻親,親威有難,哪有不來幫忙的——只是,臣率兵千里而來,確不可空手而歸。只請陛下應允,若我回紇兵馬真的管用,克復長安洛陽後,容我軍盡取兩京女子、衣帛!」

  沈珍珠大驚,手中酒盞微微漾動,李俶一隻手伸過來,托住她的手臂。她斜覷,李俶神色如常,只托住自己的那只手力道加重,他是益發喜怒不形於外了。

  哲米依隔著重重席宴,脫口道:「葉護,你在說什麼!」

  葉護端了一盞酒置於嘴邊,挑眉冷笑道:「聽說大唐有句俗語,『嫁出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哲米依姑姑做了大唐王妃才幾天,這樣回護你婆家?大唐物庶豐厚,咱們回紇要這點東西算什麼,陛下,您說呢?」

  肅宗袍襟一攬,哈哈大笑,「這有何難?朕應允你就是!」此言一出,沈珍珠宛然看見,立于肅宗身側的張淑妃釋然籲氣,再觀身畔眾人,卻多有此種形態者,心下微涼。

  八月初五。今秋酷熱,沈珍珠正吩咐請產婆,以備近日素瓷生產,宮女匆匆來稟:「素瓷姐姐那邊服侍的人剛剛來說:姐姐她今早起來,腹痛不已,怕是快生產了。」

  沈珍珠心急火燎的帶著兩名產婆趕至,素瓷已在榻上痛得死去活來,產婆道:「要生了,要生了!王妃快請回避!」

  沈珍珠在房外踱步半個時辰,聽見裡室「哇——」的嬰兒哭聲,響亮透徹。

  產婆跑來報喜:「奴婢還沒見過頭胎生產這樣順利的呢!稟王妃,母子平安,是個大胖小子。」沈珍珠不曾想素瓷生產如此順利,想起自己生李適時所受苦楚,倒是感觸不已,心裡一塊石頭終於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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