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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李婼前來探視,淚流不止,「身在皇家,涼薄至此,嫂嫂,我只恨自己不能抽身而去。」

  沈珍珠絞一方手巾,覆于李俶滾燙的額上,長孫鄂和慕容林致已無聲無息離開鳳翔,或許不知李倓已然死去。太醫為李俶診斷,只道偶感風寒,無關大礙,服以祛濕發熱之藥劑,不用幾日就可痊癒。然而數服藥喂下,現已是第三日,李俶仍不退熱,偶爾醒起說不過兩句話,整日介昏昏沉沉睡著。

  細長纖指撫過李俶蒼白面頰,沈珍珠困倦難當,左右環顧,揮手對室內宮女內侍道:「都下去罷。」這才轉過眉,低聲對李婼語道:「你聽來什麼?可知宮中耳目眾多,怎麼信口便說。」

  李婼淒然一笑,「我還有什麼可怕的?難不成父皇再聽那女人之話,將我也賜死?」

  李倓之事,沈珍珠雖已猜出一二,到底還有疑惑,問道:「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都是淑妃與李輔國做的惡事,她們在父皇面前誣告倓在大和關籠絡將領,圖謀結黨,可歎父皇竟然聽信傳言,不加核實,就要取倓的命。」李婼忿忿的說道。

  沈珍珠似乎有些明白。張淑妃和李輔國並非誣告,李俶心中比誰都清楚,他與倓兄弟情重,為她,為慕容林致之事,都對張淑妃存了同仇敵愾之心,李倓結交黨羽,正是惟他之想,助他豐滿羽翼。李俶病倒,不僅為李倓之死,更為肅宗之舉。李倓罪不及死,肅宗亦並非糊塗昏君,這樣狠心殺子,其意莫不指向李俶,敲山震虎也好,殺雞儆猴也罷。皇權于天下男人,終究是無法抗拒的誘惑,就算是兄弟子侄

  ,亦不會半步退讓。昔日太子,今日皇帝。溫和慈愛,已被肅殺冷漠替代。

  李婼哭一陣,歎一陣,在房中陪沈珍珠坐了許久才走。肅宗連日來早晚數次著人問詢李俶病況,李承宷夫婦、諸王子皇孫或送名貼,或親來探視,沈珍珠應接不睱,更焦慮不已。

  到了晚間,又喂李俶服一貼藥下去,沈珍珠觸著李俶額頭,如被火灸,滾燙灼人,比白日似乎燙了許多,不由心急如焚。一頭吩咐著傳太醫,見李俶的臉漸漸燒得赤紅,眉頭痛苦般的蹙了蹙,嘴唇因焦熱愈加乾枯欲裂,心頭無比惶恐,抓住他滾燙的手,在他耳畔連連呼喚。

  太醫匆匆趕來,鳳翔春季多雨,他半邊衣裳盡被淋透。不及整齊衣冠,上前把脈,卻是臉色大變:「糟糕,王妃,殿下忽然邪熱入肺,脈象兇險,務須退熱——」

  此時連李輔國也奉肅宗之命趕來,聽了這一席話,喝道:「那還不開藥,若殿下有個閃失,還要不要腦袋!」

  太醫戰戰兢兢的答應,就在外室拿了紙筆,猶疑良久,一邊拭汗一邊寫下一張方子,沈珍珠方要著人去抓藥,那太醫卻不將方子遞與她,在上面塗改增減,一時又將藥方捏作一團,告罪道:「容老朽重寫一張。」沈珍珠再好的性子,此時也忍耐不住,彎腰拾成那皺作一團的藥方,抬眼便見「生大黃一兩」字樣,不禁唬得一跳,再細看太醫正在開的處方,那生大黃用量已減至二錢,

  世人皆知大黃乃峻藥,兇猛勢強,後背堪堪生出冷汗,伸手壓住太醫正在寫書的處方,道:「大夫,本王妃有一事請教。」

  太醫擱筆,拭去額角細細的汗,站起身躬身道:「王妃折殺老朽,請講。」

  「太醫馳名鳳翔數十載,如今攝太醫令之職,以大夫所想,為醫者,該當如何處方?」

  太醫拂須之手仍有微微發抖,眯眼垂首,須臾抬頭低聲答道:「古來醫者用藥,莫不是『對症下藥』,這四個字。」

  沈珍珠回望李俶,見他兀自昏迷不醒,那面頰紅如烙鐵,猛咬銀牙,橫下一條心,道:「本妃昔年有幸結識天下第一國手名醫長孫鄂先生,關於醫者處方用藥,聽過他教誨——」

  太醫聽到「長孫鄂」三字,神往之至,恭身揖禮道:「請王妃賜教。」

  「長孫先生曾說,醫之處方,如將之使用重兵,用藥得當其效立見,又曾說過,急病重症,非大劑無以拯其危。」沈珍珠說完,一動不動端凝太醫。

  那太醫本知該如何處方,只因礙著李俶的身份,他身家性命全系於此,只敢循以中庸之道,不偏不倚,聽了沈珍珠的話,就似得賜尚方寶劍,揖首回頭再開藥方。這次下筆利索許多,不過須臾功夫,已捧給沈珍珠過目。沈珍珠略略過目,見那「生大黃」一項,又增至一兩,雙目一闔,將處方傳與身後宮女:「與嚴將軍同去尚藥局,照方抓藥,分毫不得有誤!」

  太醫又道:「殿下照此方服下藥,不出一時辰便會出汗散熱,明日老朽再輔以保養中和之藥,便無虞了。只是——今晚王妃須得著人勤加照拂,發汗之時萬不能再入風寒,否則風邪回入,後果不堪設想。」

  李俶服藥半個時辰,果然大汗淋漓而下。沈珍珠怎放心他人侍候,寸步不離塌前,絞著毛巾為他不住的擦汗、喂水,李俶在昏沉中偶爾潛出些許意識,欲要欠手撫她面龐,卻是四肢百駭如在火中,劇痛難熬,複偏頭深深睡去。那汗水雖是不停揩拭,仍如河水流淌般,不用一會兒便濕透中衣,於是服侍更衣。如此翻來覆去數次,不覺已破殘更,撫其額頭,沈珍珠長籲口氣,李俶高熱已退,身上汗少,面頰由通紅轉為蒼白,終於可以稍稍放心。

  第四十六章 風吹四面旌旗動

  李俶在午後慢慢醒轉。一抹陽光斜照入室,頭昏沉笨重,手撐床榻,欲要起身,渾身酸軟使不出半分力氣。恍惚見帳帷後人影重重,啟口問道:「什麼時辰了?」聲音沙啞乾澀,宛若不是由自己口中發出,苦笑。

  宮女細細碎碎的嗓音,據實回答。

  李俶又問:「王妃呢?」

  宮女道:「王妃侍候殿下一夜,正在側房歇息。」

  李俶昨夜雖處昏迷中,仍有幾分朦朧意識,她面容焦灼,纖長細指撫過自己額角,一點點的拭汗,帳中仍餘留她氤氳香氣。在無盡疲憊中生出融融暖意,道:「不必打擾她,讓她好生歇息。」那宮女答應著招呼傳藥、上膳。李俶口中無味,用一點稀粥後,身子仍然招架不住,複又倒頭睡去。

  高熱後本宜臥床休息,太醫在處方中又加入了促進睡眠之藥物,這一覺沉沉睡到第二日天色大亮,醒來時身輕體快,一邊由宮女侍候穿靴一邊四顧道:「王妃在哪裡?」

  那宮女偷覷他,他問話雖然隨意,形容固然憔悴,然淩厲氣度倒比以前強了三分,不禁開始支吾:「王妃——尚未起身。」

  李俶斂眉,沈珍珠行事一向嚴謹有序,從沒有這般時辰還沒有起身的先例。思想中聽到外面腳步聲雜亂,沉聲喝問:「哪些人在外頭?」鞋襪穿好,隨意披件外袍,「晃當」打開房門。

  室外已站了一片子人,想沒料到李俶突然出來,一時間跪的跪,站的站,一個個大氣不敢出。李俶疑惑的望過去,宮女、內侍,或捧盅,或端藥,或垂手,既有自己身旁服侍的,也有幾名面熟,驀的省起是御前侍候之人,聽得「吭喀」的清嗓聲,一名從七品服飾的太醫由側房出來。

  李俶冷汗涔出,一個箭步上去,伸手撫開側房的門,那外袍被門夾拉,悄然委地,卻是渾不在意,只往內走。沈珍珠細弱的咳嗽之聲隱隱傳來,近身的宮女迎上李俶,見他的神情,不敢說話,手忙腳亂的為他掀簾,由他入內室。

  沈珍珠半倚著床,方從一陣劇烈的咳嗽中漸漸平息,闔目養神。一名宮女持著手巾,為她拭額頭細密汗珠,見李俶進來,正要施禮,李俶卻劈手拿過手巾,揚眉示意她退下。

  凝視沈珍珠片刻,愈發瘦弱蒼白了,額頭虛汗不止,頃刻綿綿密密層層疊疊,遂拿手巾點點沾拭。卻聽沈珍珠「嗯咦」一聲,側過面去,蹙眉咳嗽,開初一兩聲壓抑低沉,誰知竟一發而不可止,挖心掏肺般又咳又喘,單薄的肩抖動得厲害,李俶挽住她半邊身子,不住為她撫背順氣。

  半晌,她撫胸稍定,似是無奈的望李俶一眼,半喘著氣微聲道:「看,我真是不中用——」

  李俶伸指按於她唇上,搖頭道:「不許再說話。你總是性子執拗,……竟然還瞞著我。我身子好了,不用擔心。」她淡淡寬慰,笑著點頭,由他扶著躺下,微微閉住眼,眼瞼泛出縷縷淡青色。沈珍珠咳嗽不止一天一夜,原本因李俶而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下,不多時側頭睡著。在睡夢中,仍不時咳嗽。

  李俶待沈珍珠睡熟,更衣傳太醫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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