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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第十六章 白雲芳草自知心

  遮護眼睛的紗布層層掀開,她勉力睜眼往四周瞧。影影綽綽,宮室簾幕,滿室人影,說話聲,仿佛都是在輕風中搖弋,那樣的不真切,像是隔著千山萬山,自己只在彼岸看花。

  「珍珠,看得見嗎,看得見我麼?」李俶的聲音把她拉回現實。她別過頭,明明的近在咫尺,身影卻模糊不定,惟有他眼中血絲熾起,叫她心中焦痛。長孫鄂話中有喜:「好,夫人看得見了。夫人且別著急,現在看不清事物份屬正常,你且合上雙目,歇息片刻,再試試看!」李俶拉過她的手,也柔聲道:「對,珍珠,不急,不急。」

  沈珍珠依言又合上眼,良久才慢慢睜開眼。

  李俶面容極為憔悴疲憊,但堅毅鎮靜之氣毫未潰散,眼底是無盡的溫柔和堅定,似是隨時可在她虛弱倒下時,穩穩的一把將她扶起。「不,俶,這一生,我不會只讓你攙扶」,她在心底默默說,經過這樣的腥風血雨,以紅蕊、慕容林致的性命和一生榮辱,換得她的平安無恙,此身非昨,她已脫胎換骨,再不會予人可趁之機,讓自己輕易被擊中打倒。

  安慶緒在收撿針炙具盒,那麼一個對萬事都不在乎的人,眼中仿佛也有著焦灼。他是在懷疑自己的施針手法,還是懷疑其師的醫術?不過,若是他再為人施針,也象這三日以來的手顫心抖,怕是無法承繼長孫鄂的衣缽,將其醫術揚名諸世。

  默延啜,這創下不世功業的一代汗王,竟然如此年輕。他英偉挺拔,虎瞳色深邃下陷的雙目,挺直的鼻樑,面色白中泛青,充滿懾人魅力。葉護尚不及他肩高,這個少年碧深眸中已透出犀利而冷靜的光芒,沈珍珠心中莫名一跳,宛覺自己從葉護上看到了少年的安慶緒,一種不安慢慢滋生。

  再過來,已然接上鬚髮盡白長孫鄂的目光,長孫鄂拈須而笑:「好了,夫人能看見了。」李俶喜極,安慶緒抬頭,默延啜微微而笑。

  連日來的拷問,阿奇娜遍體鱗傷,一頭金黃的卷髮胡亂披在肩上,綣縮於牢房一角。

  沈珍珠慢慢走近,俯腰抬起她的下頜,雖然滿面血污,依然是驚豔。這樣的美人,仇恨,既真的可以讓這樣的纖纖女子變得蛇蠍心腸,那她沈珍珠,也不妨狠心一回。

  阿奇娜懨懨的睜開眼睛,對上沈珍珠那晶瑩明眸,不禁厲聲尖叫:「你,你眼睛複明瞭?!」

  沈珍珠淡淡笑道:「不錯,讓你失望了!」

  阿奇娜緊咬下唇,眼中是獵獵恨意,雖知方才一問一答間,自己已輸了半籌,卻絲毫不肯示弱人前,直盯著沈珍珠的眼眸,說道:「我知道你的來意,想讓我說出我的同謀之人麼?你妄想,阿奇娜就是萬死不復,也不會說……」說話間,已扶著牆壁站立起來,嘴角一抹得意的笑,眼珠有著妖治的光芒,暗啞嗓子說道,「我要你防不勝防,要你知道,就算我阿奇娜死了,你還有敵人,躲在暗處,你那個敵人,可比我強我了……我詛咒你,死在那個人手中,慘不忍睹,哈哈,慘不忍睹……」

  又叫又笑一番,見沈珍珠不動聲色立在原地,只兩隻眼睛直勾勾望著她,又譏笑起來:「你們沒有辦法罷?任是葛勒可汗,廣平王,哈哈,天底下所有的英雄來審我,也沒有辦法罷?阿奇娜死都不怕,更沒有父母兄弟讓你威脅,你還能怎樣?趁早送我去天國,也省你們幾頓飯食。」

  「你自小父母雙亡,確是無父母兄弟姐妹,」望著面前這個幾近癲狂的女子,沈珍珠終於開口,「我方才聽說過一個故事,在特爾裡,有一個女孩,五歲時父母親同染時疫,雙雙撒手西去。那女孩本會餓死,幸得一名乞討為生的六旬老婆婆,每日給她一塊撿來的吃剩的餅,她才活了下來。」

  阿奇娜咬牙罵道:「哲米依那個死妮子!」昂然抬頭,語氣強硬:「你休想用老婆婆來威脅我。她年已老邁,死又何妨,我與她正好有伴!」

  沈珍珠直盯她半晌,忽的冷笑搖頭道:「你怎麼這樣想?我怎會傷害老人家的性命?」

  「不會?你們當初可以用我的性命脅迫阿布思,再故伎重施又有何難,只是我不會再受你脅迫。」阿奇娜不等沈珍珠說完,已咄咄說道。

  「不會,」沈珍珠分明感到自己的話語漸漸殘忍陰毒,「我只會每日將老婆婆請到這監牢中,奉以高座,每日好茶好飯款待,讓她日日看著獄卒歷數你的罪狀,再將你狠狠鞭撻。如此日復一日,月複一月,直至——你肯全然招供!」

  阿奇娜的眼珠慢慢紅了,直瞪著沈珍珠,仿佛不可置信:「你,好——毒——辣!」

  沈珍珠冷冷一笑,回道:「承蒙誇獎,卻比不上姑娘萬分之一。你現在是否心中萬分不甘,卻又莫可奈何?」

  阿奇娜將下唇咬出血來,一滴滴落在肮髒的緋紅衣領上,尤為猙獰可怖。

  「我說。」她往後退一步,軟軟靠在牆上,嘴角浮起笑容,竟有譏誚之意,「老實告訴你,我也不知那與我同謀之人,到底是誰。」見沈珍珠有些震驚,呵呵怪笑起來,「那日下午,我正在客棧尋思如何報仇,卻收到一封書信,讓我到香茗居一行。我去了那香茗居,在內室中,就見著了昏迷不醒的你們三人。我那時並不識得你是誰,旁邊一名伶牙俐齒的小丫頭,竟說你是廣平王妃。我大喜之下,只想手刃而後快,那丫頭不知為何,竟然知曉我復仇的心思,勸說這樣太便宜,出了主意讓我把你們弄到西涼國。甚且她們還知道西涼國原來的通譯患病,正缺一個通譯。我果然謀得那個通譯職位,連夜弄了馬車,把你和慕容林致由香茗居帶出了長安城。」

  香茗居,香茗居!好周詳的計劃,好歹毒的心思。香茗居那眉目俊俏的少女,當時報茶名之音如今依然清脆在耳,那聲音仿佛一掉落在地上,便會斷為兩截,此時憶及,只會汗透衣背。緊問道:「紅蕊呢,是你殺了她?」

  「你說那個侍婢,」阿奇娜哼哼笑兩下,面上盡是得意之容。「我倒沒有動她,我要她來何用?不過,我聽茶樓那丫頭說了一句——」

  「什麼?」

  「她說,姐姐說了,那侍婢身懷武藝,若留著只會壞事,趁早一刀結果了她!」

  「姐姐?她說的姐姐是誰?」這茶館少女也是奉「姐姐」之命行事,這「姐姐」是誰?

  「我怎麼知道,我也不覺得有必要知道。」阿奇娜懶懶一笑,目光直挑沈珍珠。沈珍珠凝視她半晌,直至終於確信她沒有撒謊,這才回身緩緩走向牢門。

  「等等!」阿奇娜叫住她,「告訴我,你們把婆婆怎麼樣了?」

  沈珍珠歎口氣,目光憐憫,對她說道:「你一心念著報仇,想是有很久沒有回特爾裡了。你那婆婆,早在兩個月前,已經年老病死。」

  阿奇娜愣了半晌,方慘笑出聲:「好,好,好,這一仗,你贏得漂亮。只是,你也切莫過於得意,我不過一死解萬愁,綿綿一生,恐怕你受的折磨還久長著呢。哈哈哈————」

  沈珍珠走出牢門。人與人存在世間本就各有艱難,卻偏還要相互為難。阿奇娜以一杯毒酒了卻此生,但香茗居的「謎」,尚沒有解開。然而沈珍珠確信,離解謎之日,已然不遠。

  正午眩亮的日光映得腦中一陣發昏,腳下趔趄間,已被守候在外的李俶穩穩攙住。她苦笑道:「俶,今天你是見識了,我是不是陰毒無比?」李俶怔了怔,攬過她的肩,輕輕說道:「我寧肯你真是陰毒無比,只要不再被旁人所傷。你若要下地獄,我陪你就是。」

  這件事看似線索已斷,卻至少有兩處值得玩味追究。其一,香茗居從何而來?香茗居豪華考究並不足道,長安城富庶者大有人在,要治此茶樓並不難,難的是茶館盡布天下絕品好茶,這貨源從何而來?其二,慕容林致是怎樣被擄?可惜以李俶所說,慕容林致被解救出來後已大異常人,無人敢輕易在她面前提及往事。再說,此事涉及皇家顏面,諸人遮掩尚自不及,誰會認真追查探究。

  「稟殿下,陳大人特派驛吏十萬火急書信送到!」一名侍衛疾步上前,將火漆封口的書信呈給李俶。李俶撕開火漆封口,抽出信箋。寫信之人卻是在長安的風生衣,落署日期在二十日前,想是他寫完信後,由陸驛層層火速傳到陳周處,陳周再特派金城郡一線最熟悉回紇地形的驛吏,直接日夜兼程趕至回紇都城,這才只在短短二十日內,將此信傳至李俶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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