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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〇


  秦越連忙俯身請她入府,琢磨著皇后這身打扮是不想太多人知道來此,便挑了條人少的路往煙波送爽齋去。

  劉光餘走後夜天湛重新躺回軟椅上,今天從宮中回府,便有種難言的疲憊透骨不散,熟悉的寒氣絲絲泛上來,渾身上下陣陣發冷。他知道這是舊疾未愈,隱約又有發作的兆頭,但卻始終靜不下心來休息。劉光余來之前,殷監正剛剛才從湛王府離開,他來這裡說的自然是早朝上的事。

  夜天湛早已料到殷監正會來,而他比殷監正更清楚,定州出事,是他在和夜天淩的較量中翻占上風絕好的時機。他應該作壁上觀,看著國庫捉襟見肘,四處起火,但是他卻沒有。太極殿上,他透過劉光餘的憤慨想到的是數十萬戍邊將士。他在北疆曾親眼見他們不畏風沙、無懼嚴寒,揮戈執劍,鎮守邊關。夜寒天作被,渴飲胡虜血,那種常人所不能想見的艱苦和豪邁,讓錚錚男兒熱血沸騰,更讓每一個身臨其境的人肅然起敬。

  他不得不承認,對這些天朝的將士們,甚至對一直浴血征戰、抵禦外敵的四皇兄,他是有著由衷的敬佩。那是男人對男人的欣賞和尊敬,不會因身份、地位或者立場而有所不同。所以今天早朝上,他走出了那步險棋。

  這一切他都沒有對殷監正說,不想說,也沒有必要說。當煙波送爽齋中剩下他一個人時,有種莫名孤獨的感覺毫無預兆地在心中擴散開來,隨著那股寒冷浸入了四肢百骸。

  是的,孤獨。雖千萬人在側,卻形單影隻地孤獨。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開始有這樣的感覺,路越走越遠,這感覺便越來越強烈。或許在他邁出第一步的時候,他並未料知這是一條如此孤獨的路。

  然而更令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是,今天站在丹陛之側,在和夜天淩數度交鋒形勢一觸即發的關頭,他們兩人會為相同的目的用不同的方式各自後退了一步。那彈指瞬間,好像是一種殊途同歸的默契,他到底為什麼那麼做夜天淩似乎知道,並且為此也做出了決定。這種想法簡直荒謬,但是偏偏如此真實。

  他有些困惑地抬手壓著隱隱作痛的額角,是為什麼呢?突如其來的迷茫竟讓他心中生出一絲懼意,苦心經營卻失去自己真正的目的,活著卻不知道究竟為什麼活著是如此可怕的事情。他絕不願陷入這樣的泥潭之中,如他的父皇,得到所有卻一無所有;如他的母后,苦苦追尋卻迷失在其中而不自知。

  有些東西他若舍不下,便有可能得不到他想要的,而如果捨下了他所堅持的,得到了,又有什麼意義呢?

  這一刻心中各種念頭紛至遝來,就像太極殿中刹那間天人交戰的激烈。他極力壓抑著剛剛冒出來的想法,只要有一絲動搖,或許隨之而來的便是滅頂之災,不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他如何抗得過那個人……不是,是那兩個人。

  頭漸漸疼得厲害,讓他心裡有些煩躁,這時聽見有人進了靜室,是秦越的聲音輕輕叫道:「王爺。」

  夜天湛仍舊閉著眼睛,心知又是有人來了,頗不耐煩地說道:「不管是什麼人,不見。」

  「王……」秦越的聲音似乎被打斷,接著便是他退出的腳步聲。身邊重新安靜下來,夜天湛卻直覺有人還在室中,一種異樣的感覺油然而生。他蹙眉睜眼,看清來人後卻一下子從軟椅上抬起身子,身上的貂裘半落於地。

  面前,卿塵淡笑而立,一身男兒袍服像極了以前她要出王府去玩時的裝扮。他幾乎脫口就要問她今天是要去聽講經還是逛西山,若是有閒暇,他會陪她一起去。但這樣的距離下他看得清楚,她的眉眼間多了一種嫵媚的溫柔,這溫柔是他所陌生的,提醒他,人雖在,昨日休。

  他眼中剛剛現出的欣喜霎時落了下來,卿塵仔細看他的臉色,向他伸出手。他往後一靠,語氣疏淡:「娘娘今天來,又想找臣要什麼?」

  卿塵輕歎,跪坐在他身旁,「手給我。」

  夜天湛沒有動,卿塵將滑下的貂裘重新搭到他身上,執過他的手腕平放,手指搭在他的關脈間。她半側著頭,黛眉漸緊,過了會兒,要換另外一隻手重新診脈,夜天湛突然反手將她手腕狠狠扣住,他身上冷雪般的氣息兜上心頭,溫熱的呼吸卻已近在咫尺。

  「你來幹什麼?」

  他手上力道不輕,卿塵深蹙了眉,卻不掙扎,任那冰涼修削的手將她緊緊鉗著,說道:「宋德方見你一面都難,他的藥你是不是根本沒用?難怪皇上說你氣色不好,我若不來,你就這麼下去,難道真不顧自己的身子了?」

  夜天湛道:「他讓你來的?」

  卿塵道:「是。」

  夜天湛拂手鬆開她,漠然道:「回去轉告皇上,我死不了,請他放心。」

  卿塵從未見過他如此冷冰冰的樣子,眉眼沉寂,默不作聲。她轉身研墨執筆,細細思量,寫就一副藥方,便起身走到門口,「秦越。」

  秦越一直伺候在外面,聞聲而來。卿塵道:「照這個去煎藥,另外差人去牧原堂告訴張定水,就說我請他每隔五日來一趟湛王府,替王爺診脈。」

  秦越答應著離開,卿塵回到夜天湛身邊,靜靜站了會兒,自袖中取出兩份紙卷給他。夜天湛本不想看,但卿塵固執地將東西托在眼前,他終於接了過來。打開其中一卷看下去,他突然微微色變,逐漸將身子坐起來,緊盯著手上,迅速翻閱,看完之後,霍然扭頭問道:「這是什麼!」

  卿塵看著他因驚怒而有些蒼白的臉色,回答:「這是殷娘娘薨逝當晚,我審問她身邊幾名女官和清泉宮中侍女的口供。另外一份,是太皇太后留給皇上的懿旨。」

  夜天湛手抑不住有些發抖,他當然看得出這些是什麼。以他的心智,也曾想到過處死殷皇后未必是皇上的意思,他一直以為殷皇后是自行求死。但從這幾份口供中卻可以看出,一手導演此事的,居然是衛家,而配合衛家完成此事的,也正是殷皇后自己。

  衛家安排宮中內侍送去那杯賜死殷皇后的鴆酒,殷皇后事先就已知情。在此之前,衛嫣曾與殷皇后暗通書信,說湛王之所以始終按兵不動,完全是顧忌她身在宮中。換言之,殷皇后已經成了湛王最大的絆腳石。殷皇后本就心高氣傲,再加上太皇太后那晚說過的話,她越想越是心灰意冷,也早已對身遭幽禁的境地難以忍受,所以心甘情願飲鴆自盡。

  這些倒還是其次,最讓夜天湛怒火中燒的是,衛嫣始終是借湛王府的名義規勸殷皇后顧全大局。那對於殷皇后來說,這杯致命的毒酒,無異于她的兒子在皇位和母親之間做出了最後的選擇,不管她是不是願意飲下那杯酒,她在這人世間最後的一刻曾經是何等心情?

  幾份供狀被夜天湛緊攥著,片片落下來,盡毀於指間。他心中陡然沖起一股悲憤之氣,強忍著無處發洩,猛地一側頭,自唇間迸出連串劇烈的咳嗽。卿塵忙扶他,他卻用力一把將她拂開,袖袍掠過她身前,上面已是點點猩紅。

  卿塵驚道:「你怎麼樣了?」

  夜天湛抬手緩緩將唇邊血跡拭去,眼中千尺深寒,是恨之入骨的殺意,但此刻他心中卻比任何時候都清醒。皇上先是放著衛家不動,又在這個關頭將殷皇后之死的實情告知於他,是料定他絕對再容不下衛家,他是在逼他對衛家動手,要他親手替他清查虧空掃清道路,打開閥門勢力的缺口,那將一發不可收拾。

  他的心裡像是烈火焚燒,忽然被塞進了一把刺骨的冰雪,火與冰的翻騰,煎熬骨髓。他竭力穩住了自己的聲音,揮手將破敗不堪的供狀和那道懿旨丟去:「拿走,我不信。」

  卿塵任那些東西落在地上,看也不看,「我沒有騙你,信與不信在你自己。」

  夜天湛眸心驟然緊縮,轉頭目視於她,生出絲冷笑:「好,那我問你一件事,你若敢對我說實話,我便信你。」

  「你問。」

  「夜天淩是不是父皇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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