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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八


  二十餘年前,莫不平便曾主理欽天監,其星相預言料事如神,屢言屢中,在當時聲名斐然。天命之說,神鬼莫測,時人篤信甚深,趨近追從,無形中便在莫不平身邊形成一股不可小覷的勢力。以至於後來,欽天監每發一言幾可左右朝局,逐漸令天帝心生忌憚。莫不平有所察覺,隨即辭官而去,那時也在朝中引起過不小的震動。此時他複出朝堂,群臣心中不免生出同樣的想法——天命所歸。

  不過須臾,莫不平登階入殿,灰衣布袍飄然,一身仙風道骨,眼中精光落於人身,如透肺腑,卻只一掠而過,至御前,行九叩之禮,朝見天子。衛宗平深知莫不平在朝野的聲望,此時方知前些日子皇上以帝師之禮延請莫不平還朝,傳言非虛。皇上此時令莫不平免禮,俯視殿前眾臣,含笑問道:「朕欲以莫先生為欽天監正卿,眾卿以為如何?」

  鳳衍眼角往衛宗平那裡一瞥,隨即先行奏道:「陛下聖明,識人為用,莫先生得歸社稷,實乃我朝之福,天下之幸!」

  「衛卿意下如何?」皇上看向衛宗平,淡淡再問。

  雲淡風輕的問話後,一道深邃的注視落在身上,衛宗平雖不願附和鳳衍,卻不得不俯身道:「莫先生德高望重,臣……並無異議。」

  皇上聽了這話,唇角那絲笑意緩緩加深,點頭道:「朕今日得莫先生入朝輔弼,實為一大幸事。太上皇昔日所用的肱股老臣,朕都一樣敬重。日前中書有表,翰林大學士穆元、弘文、孫普等幾位老臣已年逾古稀,仍舊每日早朝,十分辛苦。朕心不忍,特許他們一月一朝,賜座太極殿,免跪叩之禮。」

  「臣謝陛下隆恩!」幾位老臣相繼出列,叩謝聖恩,龍階之前高冠朱纓、皓首白須,一片巍巍顫顫。衛宗平心裡又往下沉了幾分,穆元等人都是與湛王關係密切的老臣,在朝中說話極有分量。眼前皇上幾句溫言話語,一番寬仁體恤,實則是將他們逐出朝堂,這無疑是大大削弱了湛王的影響力。他看往湛王,湛王那溫朗的面容之上亦無法掩抑地掠過了一絲陰霾。

  面對這接二連三的強硬措施,夜天湛心底那陣焦躁過後,當即恢復了冷靜。此時斯惟雲正奏報近來虧空清查的幾處大項,隨著他肅正的聲音,已有幾名大臣跪前請罪。皇上尚未表態,但剛有齊商的前車之鑒,可以想見這幾人的下場。夜天湛目光轉往禦史台那面,當眾廷議,接下來就是禦史彈劾跟著罷免了,他整一整思緒,平心靜氣地繼續聽下去。

  斯惟雲奏畢,大殿中鴉雀無聲,靜可聞針。唯有皇上清冷的聲音傳下:「你們還有什麼話可說?」

  階下跪著的幾個大臣無不汗流浹背,惶恐難言。突然,丹陛之前有人道:「陛下,斯惟雲方才所言之事,臣有異議。」

  潤玉般的聲音,輕若流水,緩似清風,淡淡響起在大殿冷凝的氣氛中,令人渾身一松。沿著那聲音,是一雙溫文爾雅的眼睛,眼梢輕挑,正對上皇上的目光。

  滿朝文武,有誰敢和皇上這般對視?那眼中含著笑,皇上亦神色清淡,朝臣們卻人人心弦緊繃,屏聲斂氣。

  「你有何異議?」片刻之後,皇上徐徐開口。

  湛王有條不紊地奏道:「陛下,各部的帳目冗雜繁多,正考司成立日短,想必對其中有些情況並不是很清楚。據臣所知,方才說的幾筆虧空實際都有去處。第一筆一百七十二萬,是聖武二十二年永、和兩州通汶江渠,工部預算不足,由戶部追加補齊;第二筆八十五萬,是聖武十七年東州蝗災,顆粒無收,曾自中樞撥糧賑濟;第三筆一百四十萬,是聖武十九年平定東突厥之後,臨時撥往邊城的軍費,與此相同,後面還另有兩次北征,共比預期多耗庫銀近三百萬。最近的一筆是聖武二十五年為迎接吐蕃贊普及景盛公主東來中原,禮部及鴻臚寺籌備典儀的實際花銷,數目不多,大概只有四十萬左右。再者就是京隸瘟疫、懷灤地動兩次天災,太上皇當時曾下旨出內幣賑災,這筆錢實際上是由戶部先行墊付……」他條理有序,緩緩道來,斯惟雲方才所奏之事幾乎無一疏漏,天朝這些年的政情皆在胸間,信手拈來。有些不熟財政的大臣難免一頭霧水,但明白的卻已經聽出其中關鍵。

  就這麼幾句話,避重就輕,原本近千萬的貪污一轉眼變成了挪用。貪污罪大,挪用罪輕,何況這種挪用難以界定查處,也沒有人知道究竟有多少流入了大臣的私囊,要追討就更是遙遙無期。

  湛王說話的時候,御座上皇上始終面色冷淡,一雙深眸,喜怒難辨,此時問道:「若照這說法,搬空了國庫也是情有可原,朕非但不該嚴查,還得謝他們為國盡忠了?」

  湛王從容說道:「陛下要查虧空,是清正乾坤之舉,臣甚以為然。但臣身領戶部之職,既知其中隱情,便應使之上達天聽。此臣職責所在,還請陛下明察。」

  有湛王撐腰,殿下幾名大臣不似方才那般忐忑,慌忙叩首附和,「臣等惶恐,請陛下明察!」倒像受了莫大的冤屈。

  夜天淩抬眼掃向他們,冷冷一笑:「湛王提醒得好,朕還真是忽略了這一點。既如此,朕便先查挪用,再查虧空,每一筆賬總查得清楚,該索賠的一分一厘也別想僥倖。」

  湛王的語氣仍舊不疾不徐,問題卻見尖銳:「臣請陛下明示,這挪用該怎麼查?其中賑災的內幣,當年為太皇太后慶壽所撥的絲綢賞銀,戶部是否該去找太上皇和太皇太后追討?」

  話音一落,大殿前驚電般的一瞥,半空中兩道目光猝然相交,隔著禦台龍階,透過耀目的晨光,如兩柄出鞘之劍,劍氣如霜,鋒芒冷然,直迫眉睫。

  「問得好!朕日前頒下的旨意中早就說過,虧空之事,不能償還者,究其子孫。涉及太皇太后和太上皇的挪用,朕來還!」

  皇上此話一出,群臣相顧失色,就連湛王也沒想到他連太皇太后和太上皇的舊賬也不放過,頓時愣愕當場。

  漓王素來是應付朝堂,懶得參與政議,這時突然拱一拱手:「陛下,臣向來花錢沒數,沒有多少家底,但願意共同償還這部分挪用,為陛下分憂。」

  夜天湛臉色一白,心神驟然定下,他反應極快,當即道:「臣以微薄之力,也願替太上皇及太皇太后償清款項。」

  皇上垂眸看向他,緩緩道:「難得你有這份孝心,不枉太皇太后臨終前對你牽掛不下,百般叮囑於朕。既然如此,昭寧寺即將動工,正沒有合適的人去督建,朕便將此事交給你了。」

  太極殿中微微掀起騷動,昭寧寺選址在伊歌城外近百里之地,命湛王前去督建,實與削奪權柄、貶出帝都無異。殷監正當即上前跪奏:「陛下,王爺病體未愈,實難經此重任,還請陛下三思!」

  他這一跪,大臣們紛紛跟隨,黑壓壓跪下大半。鳳衍揣度形勢,現在貶黜湛王容易,但卻不能不考慮隨後而來的連串反應,於是率眾跪下,卻一言未發。

  面對一殿朝臣,夜天淩面上峻冷無波,卻隱隱透著股迫人的威勢,他忽然輕笑一聲:「朕倒疏忽了,那朕便再准你三個月的假,自即日起朝中停九章親王用璽,你在府中好好靜養吧。」

  這也已經近乎幽閉,但卻總比離開帝都要好。相對於眾臣,首當其衝的湛王卻顯得極為鎮定,躬身領旨:「臣謝陛下恩典。」

  正當這裡鬧得不可開交之時,殿外內侍匆匆入內,跪地稟道:「啟奏陛下,定州巡使劉光餘求見!」

  殿中君臣都十分意外,劉光餘鎮守定州,責任重大,何故突然未經傳召來到帝都?除非是定州出了大事。夜天淩抬手道:「宣!」

  不過片刻,劉光餘在鴻臚寺官員的引領下大步流星步入太極殿。常年邊關的生活磨練再加上一身的風塵僕僕,使他那原本文秀的輪廓頗有幾分硬朗之氣,但照面之下令人印象深刻的卻是他神情中的憤懣。他行至禦台之前,拂衣跪倒,高聲道:「臣定州巡使劉光余參見陛下!」

  夜天淩蹙眉:「劉光餘,你為何擅離職守,前來見朕?」

  劉光餘重重叩首:「臣今天來帝都,是要請陛下給定州數萬將士做主!」說著自懷中取出一袋東西,雙手舉過頭頂。

  群臣竊竊私議,皆不知劉光餘這是所為何事。夜天淩抬頭示意,一名內侍上前將東西接過來,捧到御座之前,打開袋子,裡面盛著不少穀物。

  「你讓朕看這些穀物是何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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