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醉玲瓏 | 上頁 下頁
二三三


  他話說得極慢,卻有種沉穩而慎重的力度在裡面,齊商低頭應道:「是,臣記下了,些許壓力戶部還是抗得住的。」

  夜天湛再道:「衛相,這幾天若議到春闈都試,不要沾手,便是讓你主考也要推掉,最好便推給鳳衍。」

  衛宗平等人都覺詫異,「殿下這是為何?」

  夜天湛沒那麼多精力一一解釋,也不想解釋,只道:「照我說得做,另外告訴工部,昭寧寺……」他突然停了下來,靜靜地看了前方一會兒,方道:「讓他們全用最好的料。」說完此話他似乎不勝其乏地往後靠去,閉目道:「你們去吧,這十日莫生事端。」

  衛宗平等人不敢再多言,告辭出去。輕輕重重的腳步聲消失在外面,夜天湛勉強撐起身子,忍不住便劇烈咳嗽起來。

  靳慧急忙遞了暖茶過來,待他好些後,小心扶著他躺下。夜天湛靜躺了片刻,緩緩睜開眼睛對她一笑:「我沒事,嚇著你了吧。」

  靳慧眼中的淚控制不住就沖了出來,怕惹他煩心,忙側了頭。夜天湛輕聲嘆息,從被中伸出手替她拭了淚。他的手冰涼如雪,靳慧忙抬手握著,此時不像剛才那樣慌張,立刻覺出他身子隔著衣衫也燙得嚇人。她吃了一驚,急著站起來要叫人。夜天湛拉住她,搖頭:「陪我一會兒,難得我這樣有空閒,現在什麼人都不想見,就和你說會兒話。」

  他的聲音不像方才交待事情時那樣穩,低緩而無力,卻因此讓這原本便柔和的話語聽起來格外輕軟,若有若無,填滿了人的心房。靳慧順著他的手半跪在榻旁:「你身上發著熱呢,這病來得不輕,得好好歇著才行。」

  夜天湛淡淡笑笑:「竟然病了。小時候最煩便是生病,總認為生病弱不禁風,還要人照顧,只有女子才那樣。即便偶爾有個不舒服,也要撐著讀書習武。怎麼現在反倒覺得,只這個時候才有理由松下來,原來生病也好啊。」

  他好像漫不經心地說著,靳慧卻聽著酸楚,拿手覆著他越來越燙的額頭,又著急,又心疼,柔聲道:「生病有什麼好的,我只盼著你平平安安的才是好。」

  夜天湛在枕上側首看她,細細端詳了一會兒,說道:「慧兒,嫁給我這些年,也真是委屈你了。」

  靳慧微笑:「能嫁給王爺是我的福分,我只覺得高興,哪裡會有什麼委屈呢?」

  夜天湛眸光靜靜籠著她,漸漸就多了一絲明滅的幽深:「我帶兵出征一走便是年餘,待到回來,元修都學會說話了。這兩年府裡的事我心裡也有數,是我委屈了你們母子,你怨不怨我?」

  靳慧見他神色抑鬱,便與他玩笑:「你可是天朝的王爺,跺一跺腳這帝都都要震三分,我怎麼敢怨你?」

  夜天湛歎氣,倦然閉上眼睛。靳慧等了許久都沒有聽到他說話,以為他太累睡了過去,輕輕替他掖好被角。他卻突然低低問道:「慧兒,若我不是什麼王爺,你還願意嫁給我嗎?」

  靳慧被他問住了,她好像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從她第一次見到他,他便是天家的皇子,尊貴的王爺。那是什麼時候,似乎久遠得在記憶中只留下煙柳迷蒙、淺草繽紛的夢影,他在眾人的擁簇下縱馬過橋,揚眉間意氣風發,奪了春光的風流。她想起來了,她是想過的呢!豆蔻梢頭的年紀,帶著羞澀的憧憬盼望過,如果那個少年不是皇子該多好,沒有了這樣的身份,他便不是高不可攀了……她臉上微微地泛起緋紅,溫柔凝視著他:「不管你是誰,我都願意。」

  夜天湛的聲音虛弱而乏力:「可我不只有你一個妻子。」

  靳慧搖頭道:「我只要能在你身邊,不求你只有我一個人。我不會和她爭,若爭起來,豈不讓你在母后那兒為難?家和萬事興……」她忽然停住,深悔話中提到殷皇后,只怕夜天湛聽了傷心。

  果然,夜天湛疲憊地轉過頭,怔怔看著一縷微光透過窗棱映在軟如輕煙的羅帳之上,兀自出神。眼前陣陣模糊,那些花紋游走于煙羅浮華的底色上,仿佛是誰的笑,輕渺如浮塵。笑顏飄落,沉沉壓下來都化作紛飛的懷疑與責問,一片片一層層地覆落,冷如寒雪。可是他心裡卻像燒著一團烈火,寒冷與火熱沖得頭痛欲裂,他緊蹙了眉,固執地不肯呻吟出聲。一隻柔軟的手撫上他的額頭,眼前姣好的面容已經漸漸有些遙遠,心裡卻越來越難受,滿滿的,要令人窒息。

  靳慧見他不說話,心裡忐忑不安,突然聽到夜天湛恍惚間像是叫她的名字,「慧兒,你可知道,有段日子我常常不願回這王府。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感覺這裡不像是個家了,總想避開在外面。都說我出征是為了那兵權,可是我自己清楚,我只是想離開天都過段日子,我想躲開母后。」

  他的眼神不像方才那般清朗,似一層深深的迷霧遮住了黑夜,「你一定從來沒見過我這樣不孝的人,母后走了,我心裡難過得很,可是偏又覺得那樣輕鬆,好像我竟盼著這麼一天。我……我是個什麼兒子啊!母后是為了我才去的,我知道,她想我做什麼我也都知道,可我就是不肯做……」靳慧覺出他的手微微輕抖,抖得整個人都在發顫,出其不意地,一行淚水自他的眼角滑下,沿著臉頰浸入了鬢髮。靳慧慌了神,她從沒想過夜天湛會流淚,那個風華俊彥的男子,他應該永遠是微笑著的啊!

  夜天湛蒼白臉色上有著不正常的紅暈,靳慧看眼前這樣子,知道定是高熱燒起來了,焦急地勸道:「王爺,你別多心責備自己,母后不會怪你,你的孝心母后都明白。」

  夜天湛卻突然地又笑了,笑得滿是淒傷,「母后不明白,她根本不明白我要做的事。他們想的就只有皇位。你說,那個皇位要來幹什麼?」靳慧哪裡答得上他的話,他卻本也沒期望得到回答,只因他心中早已清清楚楚問了自己千遍,答了自己千遍,「我要那個皇位,我要的是天朝在我手中盛世大治。可他們眼裡皇位就只是皇位,沒有人知道我想做的事,就連母后也不知道,母后為什麼要這樣逼我?她不肯相信我。父皇也一樣,他根本不看我到底在做什麼。沒有人知道!」

  靳慧聽著這話,心裡絞成一片,她不懂他究竟是怎麼了,但她能感到他的苦。他從來不曾說過這樣疲累又傷心的話,那個從容自若的他,微笑底下同別人如此的疏遠,只是因為沒有人懂他嗎?她失措地環住他的身子,順著他道:「王爺,你別難過,怎麼會沒有人知道呢?我知道,父皇和母后也總會知道你的苦心的。」

  夜天湛目光漫無目的地移過來,卻又好像並不看她,低聲道:「是啊,你知道,我跟你說過,就在這煙波送爽齋,只有你懂。可是那又怎樣?你還是成了別人的妻子,其實你也不懂,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

  他昏昏沉沉自語,越說聲音越低,漸漸地昏睡過去。靳慧怔怔聽著,全失了心神。

  這個男人,他要的不是她,可她偏狠不下一絲心來怨他,她只要看著他,守著他,便這一生都是滿足,但是他卻為何如此傷心?她守在榻前,一動不動地看著夜天湛沉睡過去的容顏,待他安靜下來後悄悄要將手從他的手中抽出,他忽然叫了一個名字,緊攥著她的手不放,「別走。」靳慧癡立在那裡,不覺淚就流了滿面。

  §下卷 第十五章 萬里同心別九重

  趕在寒冬冰封大江之前,負責押運天朝三十六州年賦的官船陸續抵達了帝都。再有一個多月便是春節,往年這個時候,朝野內外必是有些忙碌的喜氣,只因年賦是一年中最後一件大事,如今順利到了帝都,再忙上幾天,便可以封印領賞,舒舒服服過個吉祥年了。

  齊商揣著年賦的奏報進了致遠殿,皇上正和斯惟雲在議事,現在已是左都禦史的褚元敬亦隨侍在側。斯惟雲剛剛奉旨從湖州趕回帝都,入調正考司。他一直以來監修西蜀、江左幾大水利工程,估算帳目不可謂不精,而且嚴謹剛正,心志堅韌,正是清查虧空不二之人選。夜天淩此次將他調回帝都,乃是有了重用的打算。

  聽說是年賦的奏報,斯惟雲覺著十分及時。兵部和工部剛剛呈上奏摺,一列了今年戍邊軍隊的冬需,一呈上昭寧寺的預算,再加上年末各級官員的封賞和北疆十六州那邊,幾項下來便有近千萬的銀子等著用。現在年賦到了帝都,這些便都不足為慮,清查虧空也有了緩衝的餘地,可以從長計議。

  夜天淩一邊和斯惟雲說著話,一邊自晏奚手裡接過奏報,「這些都最好趁著年前……」話到一半,突然頓住,目光停在那「九百三十萬」幾個字上。

  齊商垂首站在下側,一陣安靜過後,感覺有道清冷的目光落至身前,縱然早有準備,還是心中一凜。

  夜天淩將那奏報從頭再看了一遍,唇角無聲一挑,似是現出一抹淡薄的笑意。斯惟雲和褚元敬都是淩王府的舊臣,深知皇上的脾氣,看到他這樣的神情,便知是出了事。夜天淩將奏報掂在掌心,看向齊商那身紫袍玉帶的三品官服:「齊商,你這個戶部尚書做了幾年了?」

  齊商謹慎地答道:「臣是聖武二十二年調到戶部,二十三年任的戶部尚書,已經五年了。」

  「你倒是給朕說說,去年的年賦是多少?」

  「回皇上,三千六百四十二萬。」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