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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二


  夜天湛語氣不急不徐:「我也不是專說誰,只是凡事都有個度,由著他們亂來,早晚惹出大亂子,衛相別多心。」

  衛宗平道:「還是王爺想得遠啊,也是該給他們點兒警醒了。只是孩子自己打,打輕打重都無妨,若放在人家手裡,就不好說了。」

  話一落,殷監正等都暗地裡稱是,不愧是和鳳衍鬥了一輩子的老臣,這話說在點子上,外軟裡硬,明明白白。屋裡沒人再接口,都等著夜天湛是什麼態度,誰知他只一頷首,「知道了。」

  又是這三個字,近來不管說什麼事,最後都是這不輕不重的三個字。一句知道了,後面接下來便只有乾綱獨斷的堅決,倒叫他們這些臣子謀士形同虛設一般。隔著那似曾常有的笑,衛宗平只覺湛王周身都籠著股漠然,這感覺往常也不是沒有,只是近來格外分明,咫尺間拒人於千里之外,竟讓他莫名地想起朝堂上那個人來。四周炭火溫暖,衛宗平想到此處卻打了個寒顫。

  夜天湛端起茶盞,淺啜半口,隨即皺眉放下。他抬手壓上額角,往身後的軟墊上靠去,過會兒直起身來,俊眉微挑,抽紙潤筆寫了幾封信。其中一封寫得簡單,只幾句話便交給鞏思呈:「煩先生照這個斟酌措辭,附上我的印信密發各州。」鞏思呈接了信,看過後即刻便在旁潤色,一氣呵成後謄寫幾份,加了印信,再看另外兩封,一封是給于闐國王,一封卻是給國子監祭酒靳觀。

  夜天湛將兩封親筆信封好,站起來道:「秦越,去請……」他話說到一半,猛然頓住,臉色霎時變得慘白,那兩封信「啪」地便從手中掉落。

  鞏思呈見他臉色不對,叫道:「王爺……」夜天湛扶住案頭,死死握著那虎雕紋飾,僵了片刻,忽然間噴出一口鮮血,身子便往前栽去。

  這變故將在座的幾人驚得懵住,齊商離得最近,幾乎是撲上前去撐住他,他只低聲說了句「別慌」,就此不省人事。

  好在衛宗平等久居高位,都是處變不亂的穩重人,只是把聞聲趕進來的秦越嚇得面無人色。眾人先將夜天湛扶到軟榻上,命人急傳御醫入府。

  湛王府中頓時慌亂起來,今天衛嫣和朵霞公主都不在府中,靳慧聞訊帶著侍女匆匆趕來煙波送爽齋,只見裡外侍女內侍慌成一團,站下皺眉道:「怎麼亂成這樣,都沒規矩了?」

  她掌管湛王府多年,素來受人尊重,雖說現在府中凡事都由衛嫣做主,但她一開口,仍沒人敢怠慢。大家都定了神,一個侍女說道:「王妃,王爺他……」話一出口,忽然打住,當場就變了臉色。她是叫慣了靳慧做王妃,脫口喊了出來,接著想起去年曾有幾個侍女因此被衛嫣下令毒打之後逐出去府去,駭得說不出話來。

  靳慧豈不知這緣由,但也不怪她。衛嫣那番狠辣手段王府上下多是既怕且恨,不過人人也都看得明白,雖說衛嫣處處咄咄逼人地壓著靳慧,但在王爺那裡卻沒有半點兒偏心的意思,尤其還有小世子在,往後究竟怎樣,誰也說不準。這兩年下來,衛嫣剛入嫁時那股說一不二的勢頭日漸衰落,如今又有了朵霞公主兩妃並尊,她更是威風不復往日。

  靳慧此時卻哪有心情去想這些,只吩咐道:「秦越帶人在外面伺候著,既知道王爺病了,都安靜點兒。還有,哪個要是敢亂傳話,定不輕饒!」說罷急忙入內去看情形,不過片刻御醫也趕到了。

  殷監正等見來的竟是老御醫令宋德方,不免意外,但也都顧不上細想,忙請到榻前診脈。宋德方細細診了半晌,放下手沉思,過會兒問道:「王爺前些時候可是受過傷?」

  他問這話時看的是靳慧,靳慧卻迷茫,從不知道有這事,衛宗平、殷監正等也都是毫不知情的神態。卻是鞏思呈沉吟了一下,說道:「是,當初在百丈原,王爺為及時增援雁涼,曾親自領兵阻擊西突厥大軍,受過傷。」

  百丈原之戰眾人多少也都知情,但沒人料想還有這番驚險。靳慧手指在絹帕間絞得發白,聲音微顫:「鞏先生,這麼大的事,怎麼從來都沒聽人提過?」

  她平素性情溫婉,極少嚴辭待人,眼下卻很有責問的意思。鞏思呈知道她是關心則亂,也不介懷,只是道:「夫人,那時王爺下了嚴令,一概不準將此事洩露出去,何況傷得不重,所以也就幾個人知道而已。」

  靳慧眼中已隱見淚光,只是在人前強忍著,「不管傷得重不重,也得說一聲啊,這算怎麼回事兒?」

  鞏思呈張了張嘴,所想的話終究沒有說出來。當時的情況,因澈王的事和淩王鬧成僵局,王爺心裡也是壓著股傲氣吧。鞏思呈不由自主地歎息,百丈原那一戰,或者是他此生大錯特錯的決定。不!他立刻又推翻了這個想法,若是真做到絕了,哪裡還有現在的昊帝?半途而廢,終究導致了今天這局面,他也深知湛王雖待他一如從前,那件事卻已是主從間無非逾越的鴻溝。不過也沒什麼可顧慮的了,身為謀士,原本就是這麼個境地,君主可以仁慈,謀士心裡面總得是滿腹的陰謀計謀,若事敗,固然身喪名裂,即便事成,也無非是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下場,古來如此,又豈止今時?

  定一定神,他問宋德方:「宋御醫,王爺這病難道和那時的傷有關?」

  宋德方道:「王爺受傷後非但沒有及時調養,反而操勞過度,病根就是那時候種下的。王爺是習武之人,向來身子康健,定是沒把這傷放在心上,其實傷勢只是壓了下去,並未痊癒啊。」

  鞏思呈歎道:「戰事在前,將士們都是枕戈待旦,王爺又豈能安心歇息?白日親臨戰場,晚上帳中議事,深夜有軍情那是常事。北疆戰後,接著出使西域,那三十六國哪一處又容易應對?這西北兩面,不說讓人心力交瘁,也是殫精竭慮了。」

  宋德方蹙眉道:「所以王爺的病,已非一日兩日,只是仗著年輕硬撐著罷了。病根已種,本源已虧,王爺近日又悲痛太甚,思慮過度。哀思而損五臟,郁氣積於內,便是再好的身子也支撐不住。時值冬日天寒,這是時症引發了舊疾,不可謂不兇猛。」

  話說道這裡,靳慧臉上已然血色褪盡,殷監正趕著問了一句:「照這話說,王爺的病豈非……極重?」

  宋德方道:「說極重倒還不至於,但也不輕,萬萬馬虎不得,一旦調養不當,便麻煩了。」

  這片刻的功夫,靳慧似是鎮定下來,說道:「無論怎樣,請宋御醫先開方子入藥,如何調養再詳細告知。」

  宋德方道:「方子倒簡單,關鍵不在藥上。王爺必須安心靜養,若再勞思傷神,便是有靈丹妙藥也無效。」

  衛宗平他們相對目語,神情中都帶了絲複雜,眼下這情形,如何能靜養得下來?反而靳慧秀眉淡蹙,思索了片刻,說道:「我知道了。」

  宋德方便列了藥方,交待下細節。靳慧送走宋德方,命秦越帶人在榻前照看,將衛宗平等人請去外室。肅清了左右侍從,她斂襟對眼前幾人行了一個極鄭重的鞠禮,幾人驚詫,「夫人這是何故?」

  靳慧正容面對這些重臣謀士,秀婉的眼中十分平靜,柔聲道:「宋御醫的話幾位大人和鞏先生也都聽到了,王爺的病來得兇猛,看來必得靜養些時日才行。我想請幾位大人和鞏先生答應我,從今日起不管有什麼事都暫且壓一壓,讓王爺好好歇息幾日,待身子好些,再行商議。」

  這時候沒有宋德方在,幾人說話也都少了些顧忌,殷監正道:「話確實如此,只是恐怕王爺靜不下心來養病啊!」

  靳慧道:「要說一點兒心事都不想,自然不可能,但外面的雜事少聽少想,便也就是靜養了。」

  衛宗平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撫著鬍鬚,居高臨下地看著靳慧道:「夫人想必不瞭解,這些雜事哪一件都非同小可,卻不是說放下便能放下這麼簡單。何況有些即便是王爺想放,卻未必能放。」

  靳慧微微笑道:「有幾位大人和鞏先生在,這些一定還是應付得來的,未必事事都要王爺親自處理。」

  這話聽在鞏思呈等人耳中便也罷了,衛宗平卻覺得格外不中聽。他重重咳了一聲,說道:「究竟怎麼辦,還是等王爺醒了再說,至少府中也要聽聽王妃的安排。」

  靳慧也察覺那話讓衛宗平不悅,便淡然一笑,輕聲道:「衛相說得是,這等大事自然是該由王妃做主。」

  殷監正看了衛宗平一眼,說道:「無論如何,若王爺的身子有個差池,便什麼都是空話。即便是王爺自己放不下朝事,我們也必得想法子讓他靜心調養,一會兒我們得多勸著王爺才是。」這時秦越自裡面小跑出來,「王爺醒了!」

  待他們進去,夜天湛已經起身半坐在榻上,正揮手命侍女退下。靳慧急忙上前扶住他,他見了她有些意外,隨即面露溫和,靠在她放來背後的軟墊上,便說道:「方才那兩封信立刻送出去,靳觀來了讓他來見我。」

  秦越在旁答應了趕去辦,事關政務,靳慧不好說話,便往殷監正那裡看去。殷監正道:「王爺近來憂勞過度,這些事還是暫且放一放,待……」

  夜天湛抬手打斷他:「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該交待的事交待給你們,十日之內除非有重大變故,否則不必來見我。」大家原本擔心勸不住他安心休息,不料他如此乾脆。鞏思呈和殷監正相顧點頭,是這個狀態了,他這是真清楚,連半分意氣都沒有。

  夜天湛微緊著眉想了想,目光落在齊商身上:「我的信到了西域,過些日子,戶部必然會倍受壓力,你心裡要有個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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