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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一


  夜天湛靜默不語。卿塵側首垂眸,低聲再問了一句:「你也並不在乎,為此將付出什麼?」

  夜天湛語氣中帶出莫名的蒼涼,唇間每個字都似格外沉重:「二十餘年,我已經付出了很多。」

  他意外地見卿塵身子微微晃了晃,當他急忙伸手扶她時,卻竟有一道晶瑩的淚水,緩緩沿著她的臉龐滑下。卿塵刻意仰頭避開他,慢慢道:「你只是付出了努力,卻未曾嘗過自己的親人、骨肉為此而離去的滋味。是的,既然是自己選的路,所有一切便沒有後悔的餘地,也不可能回到當時重新選擇了。我只有努力去爭取以後,我不想看著你們任何一個人再離開我,不管是因為什麼。」她倔強地抬著頭,但是眼淚偏不爭氣地紛紛墜落,碎如散珠,濺在夜天湛手背之上,卻燙如滾油。

  一行清淚,滿身蕭索。這一刻的她似乎格外柔弱,如同一枝秋霜中的荻花,瑟瑟淒然,楚楚難禁。夜天湛心中既急且痛,手臂一緊將她帶入懷中,低聲安慰。

  卿塵此時分不清心中是什麼滋味,只是很久以來埋藏至深的一種悲傷突然間無法壓抑地翻湧上來,便如千里之堤裂開一絲薄紋,轟然崩潰,洪水排山倒海般將人沒頂捲入,再難抵擋。

  她被動地抵在夜天湛肩頭,他的衣服上有些許雨水冰涼的氣息,與她的淚水交織,然而懷中卻溫暖深深。他抬手撫著卿塵的後背,動作輕柔卻又顯得生疏無措。卿塵從來都沒有發現,原來她如此害怕他和十一一樣,消失在她生命中,永遠再也看不見,再也找不到。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承受再一次的生離死別,如果可以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她願意傾盡全力。

  夜天湛抱著她微微發抖的身軀,柔聲道:「卿塵,不怕,還有我在。」

  卿塵竭力壓下心頭那股悲哀,輕輕退了半步。夜天湛並沒有強迫她,鬆開手,替她拭幹眼淚:「我派人從西域送回來的藥,你收到了嗎?」

  卿塵點頭。那次意外之後,她曾有很長一段時間十分虛弱。夜天湛當時人在西域,卻對天都之事瞭若指掌,曾派人千里迢迢飛馬送回一批西域特有的珍貴藥材,其中一朵天水冰蓮只有在極寒之地才生長,是十分罕見的靈藥。張定水看過以後如獲至寶,用以入藥,卿塵服過以後果見奇效,身子才慢慢有所恢復。此事就連夜天淩也十分感激,並曾特地派人去湛王府轉達謝意。

  一陣微風穿入船艙,帶來些許涼意,夜天湛仔細端詳卿塵的臉色,「藥管用嗎?」他再問。

  卿塵道:「藥效很好,多謝你。」

  夜天湛溫和一笑,卻又冷下神情,沉聲含怒:「究竟怎麼回事兒?他難道就是這樣照顧你,竟然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是不是三皇兄和五皇兄,他們用了什麼卑鄙手段?」

  出事之後,淩王府對外只是宣稱王妃意外小產,知情人少之又少,所以夜天湛也無法盡知事情原委。卿塵不想再提舊事,只是慘然道:「空造殺孽,必折福壽。這並不怪他,他平安無事,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夜天湛皺眉:「你就這麼護著他,即便是拿自己的命換他的命也情願?」

  卿塵眸光沉靜:「百年修得共枕眠,既是夫妻,不管他要做什麼,我一定會站在在他身邊。若連我都不能這樣對他,還有誰能呢?」

  夜天湛看住她,若有所思,突然問道:「那對我呢?你心裡,是不是只有他一個人?」

  卿塵幽幽而笑,淡淡答道:「我今晚背著他出宮,你以為我只是為他嗎?如果你們真的兵刃相見,你有幾分把握贏得了他?」

  夜天湛眸色漸深,卻唇角微揚,似玩笑,似認真:「你難道就沒有想過,倘若我把你扣留在身邊會怎樣?」

  卿塵仍舊笑著:「若如此,你就不是我認識的夜天湛了。」

  「你認識的我又是什麼樣?」

  卿塵沒有看他,將目光投向了外面。穿過幕紗飄揚似乎看到了輕霧飛繞,雲月半照的江面,她像是沉醉在自己的思緒中,慢慢說道:「君子如玉,明玉似水。」

  夜天湛仰首閉目,笑歎:「卿塵,你這是要我的命啊!」

  待睜開眼睛,他深深凝視著眼前這個女子,那眼中浮光幽暗,便仿佛方才落入其中的雨絲都悄然浸透出來,帶著些許憂傷與執著逐漸蔓延到人的心口,漾得滿滿的,輕涼而澀楚。

  卿塵只覺得心臟沉重又艱難地跳動,幾乎無法再承受他的目光。他看著她,仿佛要將接下來的話烙在她心底,「我曾問過你,如果我願盡我所能給你所有想要的,你可願答應。我夜天湛只要對你說過的話,就一定會做到,無論結果如何,我都會去做。這一生只要你想要的,我便給你,今天你要的,我答應你。」

  卿塵心中悲喜交集,無法相信她聽到的話,亦不知該對他說什麼。他輕輕低頭在她耳邊:「回天都去,明天,等我凱旋。」

  他的呼吸吹過她的髮際,絲縷糾纏,卿塵幾乎可以聽清他的心跳,如艙外大江波濤,層層擊岸,由緩漸急,忽然颶風排空,濁浪滔天,他猛地將她帶入懷抱,迅速吻上了她的唇。

  清新而濕潤的柔唇,她整個的人似乎化做了一縷微苦的淡香,一道冰涼的溪流,慢慢織成細密的天羅地網,將他禁錮在中央,畫地為牢,無處可逃。

  然而他不想逃,這任憑感情毀滅所有理智的刹那,無日,無月,無星,無光,仿佛世界到了盡頭。他只是夜天湛,她只是鳳卿塵。無關其他,無關過去與將來,無關生與死,悲與喜,對與錯,無關這蒼蒼茫茫,愛恨紅塵。

  他唇間炙熱的溫度與雨意風涼瞬間交撞沖上了頭頂,卿塵霍然抬眸,目光落在夜天湛臉上時他立時察覺。

  四目相對,明眸透澈,如一泓冰冽的秋水,清冷如斯。

  夜天湛手上力道加重,眼中幾乎帶上了狠厲的深沉。卿塵以一種冷靜到極致的眼光默默凝視著他,他忽然從這雙眼睛裡看到了別人的影子,那樣固執的存在在幽深底處,一天雪水,漫空罩下。

  江風刺骨,他唇邊生出一絲浸滿了澀楚的苦笑,終於緩緩放開了她。

  燈下,陰鬱如烏雲,完全遮蓋了他明湛的眼眸,夜深,雲重。

  幽暗的冷焰光影輕搖,似隔著萬水千山,倆倆相望,無聲無言。

  卿塵眼中唯一所有的便是愧疚,看在夜天湛的眼裡卻如冰淩鑽心。此時此刻,他寧肯看到她的憤怒,也不願看到她這樣眼神。

  慘然一笑,笑黯天地,他驀地轉身,往艙外大步而去。

  幕簾紛亂,江深霧濃,卿塵默然回首,久久望著那道修長的背影消失在一片空濛遠處。他卻似乎越走越近,徑直步入了她的心底,停佇,永存,與那最柔軟的一處血肉相融。

  黎明悄然而至,天邊遙遠的晨曦滲出一線若有若無的輕光,緩慢而清晰的透過了白霧茫茫,終於綻放出霞光萬道。江風颯颯,輕舟順水,卿塵站在船頭舉目遠望沐浴在天光中宏偉的帝都,這一刻,歸心似箭。

  七月甲申,籠罩了伊歌城數日的陰雨消停,金日耀空,光芒遍灑大地。

  自通往皇城召和門的玄武大街始,數十裡潑金飛錦的彩毯遙遙鋪道,金旗迎風,禦林禁軍十步一衛,直通往帝都外城。

  百官雲集,時間一點點接近午時,這多日之前便為湛王回京而備下的盛大典禮,現在卻誰也不知將是什麼局面。

  前來迎接的朝臣中,湛王一派的人個個面色木然。湛王下令羈押濟王、遵旨入城的消息傳來時,衛宗平頓足長歎,殷監正呆立在太極殿前,嘔出一口鮮血,當場昏厥過去。

  此時所有的人心裡都只有一個疑問——湛王,他何以突然放手言和,情願稱臣階下,讓近日一切努力付諸東流?

  午時整,隨著幾聲禮炮高鳴,帝都乾門緩緩打開,萬眾矚目的城門處,湛王緩步而入。

  他未著甲胄,甚至未穿親王常服,一身水色長衫藍若睛空明波,纖塵不染,飄逸清華。他不曾騎馬,徒步邁上柔軟的錦毯,孤身一人,未有一兵一衛跟隨其後。本該隨行入城的四十萬鐵騎以及迎送公主的使團全部留在城門之外,靜候原地。

  沿途金甲禁衛明戟亮戈,耀目光寒,原本使整個帝都都籠罩在一種肅穆與森嚴的陣勢下,卻因他的出現突然化做了一片雲淡風清。偌大的伊歌城陷入絕對的安靜,似乎天地間只有那一片湛藍的衣角隨著他從容不迫的腳步輕輕飄揚,如在閒庭。

  他走得並不快,步履徐緩,神色平靜如玉,唇邊隱帶微笑。

  長路盡頭是代表著至尊皇權的華蓋龍幡,天威浩然,皇上親至召和門,將在此冊封湛王為九章親王。天子儀仗之下,夜天淩負手獨立,身形峻峭,玄袍之上九龍騰雲,氣勢迫人,盡顯王者風範。

  通天大路上,夜天湛步伐孤單,路之盡頭,夜天淩形容清冷。

  獨行孤立,他們間的距離越來越近,彼此鎖定了對方的眼睛。目光交撞的刹那,半空中炙熱的陽光如結薄冰,迫的萬人噤聲,皆盡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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