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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〇


  他竟說不出此時心中是何滋味,隱隱有著失望,卻又好像松了口氣。那麼他究竟是在盼望著什麼,又緊張著什麼?

  沿著寶麓山脈逐漸離開帝都範圍,與楚堰江相連的易水已近在眼前。夜天湛勒馬微停,扭頭遠遠地看了一眼,雨意寥落,烏雲緩收,又一個黎明便要到了。

  就在這一刻停留的時候,他突然聽到江上傳來縹緲的琴聲,隨著這易水江流輕濤拍岸,琴音高遠而逍遙。大江之畔,一葉扁舟獨系。他刹時從震驚中回醒,揚鞭縱馬,疾馳而去,江水紛紛飛濺,那琴聲越來越近。

  輕雲隱隱,霧繞江畔,艙內一燈如豆,淺影如夢。

  夜天湛在掀起船艙那道幕簾的瞬間停住了動作,深深呼吸。江上風吹雲動,徐徐散開黛青色的天底,琴聲漸停,幕簾飄揚,一隻纖纖玉手挽起了垂簾,一個白衣女子緩步走出。

  她仿佛自煙雨深處輕輕抬頭一笑,雲水浩渺如她的眼波,江風輕揚是她的風姿。不該出現在這裡,不敢讓他想像的人,近在咫尺。

  卿塵唇角淡噙一絲淺笑,「我聽到了那首曲子,原來真的是你。」

  夜天湛看著她:「真的是你來了。」

  卿塵將他讓進船艙,看似隨意地問了一句:「若不是我,你希望是誰?」

  夜天湛眼中的笑意一頓,漸緩下來:「我希望來的人是你。」

  卿塵眼角微垂,指尖拭過冰弦如絲:「我來了。」

  「為誰?」

  「為我自己。」

  倆人間忽然降臨的寂靜令艙外濤聲顯得分外清晰,過了些時候,夜天湛打破了沉默,開口問道:「父皇好嗎?」

  卿塵道:「好。」

  夜天湛再問:「母后呢?」

  卿塵頓了頓,道:「不好。」

  夜天湛眼眸驟抬,目光銳利,「母后怎麼了?」

  卿塵道:「今晚之前,我有把握保她安然無恙,但過了今晚將會如何,卻取決於你。」

  夜天湛一瞬不瞬盯著她:「你今晚來此,是為了他。」

  卿塵指下用力,絲弦微低,她複又慢慢鬆手,抬手覆在琴上,「我只是來做我想做的事情。」

  夜天湛眼底似有微瀾一晃,「那麼你來見我,又是想要我做什麼?」

  卿塵抬眸道:「回天都,公主入嫁的大禮、冊封九章親王的典儀都已準備停當,等你率軍凱旋。」

  夜天湛唇角那抹笑始終如一,卻漸漸摻雜了雪樣的冰冷:「你是要我對他拱手認輸,俯首稱臣!」

  卿塵語音沉靜:「除非你當真要與他兵刃相見,讓這些本該為國而戰的將士們在帝都流血犧牲,只為了搶奪太極殿上那張龍椅。更甚至你還要捨下自己的母親和整個殷氏家族,讓他們首先成為這場戰爭的代價!」

  夜天湛猛地自案前站了起來,面色如籠薄冰。

  卿塵亦徐徐起身。夜天湛似乎在極力克制著沖上心頭的怒意,迅速轉身面對著艙外,脊樑緊繃,肩頭因急促的呼吸而頻頻起伏。

  卿塵卻緊逼不舍:「即便是放手一戰,你有幾分把握能贏他?」

  夜天湛回頭時一道精電般的目光閃落她眼底,他素來文雅的臉上此時隱有幾分犀利與冷傲,「你以為,他真的是戰無不勝的神嗎?」

  卿塵道:「折衝府十三路兵馬已經如期抵達,伊歌城內尚有一萬玄甲軍,兩萬御林軍,兩軍交鋒,勝算幾何?」

  夜天湛道:「神策、神禦兩部乃是天軍精兵之重,豈是各州散騎兵馬所能抵擋?」

  卿塵立刻問道:「倘若神禦軍陣前倒戈呢?」

  夜天湛眼底一沉,卿塵接著道:「神御林軍十餘年來都在他統帥之下,他若要調遣神禦軍,如臂使指,我不信你沒有想過。」

  夜天湛神色平靜:「你既知我必定想過,便應該知道我自會有所防範。讓他們立刻完全忠於我雖不易,但要他們為此一時而戰,我自信有把握做到。」

  卿塵並不懷疑他的話,憑他在朝野的聲望,要做到此點的確絕非難事。她無法直接否認他:「你只是在賭。」

  「他又何嘗不是在賭?」夜天湛雙眸中已逐漸恢復了往日溫雅,只是暗處細密的鋒銳隱隱,如針如芒,「不到最後一刻,鹿死誰手,尚難定論。我只問你一件事,當日清和殿變亂,傳位的旨意究竟是真是假?」

  卿塵道:「傳位詔書乃是天帝親筆所書,禦印封存,絕無半絲疑義。」

  夜天湛的目光似要將她看穿,她從容迎對:「自相識以來,我從來不曾欺瞞於你,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

  夜天湛身子微微震動,臉上難以掩飾地浮起一抹傷感與失落,他仰面抬頭,悵然歎道:「父皇,你終究還是不相信我能做個好皇帝。」

  卿塵搖頭道:「並不是天帝不信你,而是你做的太好了。自從太子被廢之後,整個天朝從閥門仕族到六品以上在京官員,大半唯你馬首是瞻。你抬手將天舞醉坊牽出那麼大的案子,卻又反手便能壓下;京隸賑災,那些閥門權貴一毛不拔,但只要你一句話,他們卻肯慷慨千金。天帝皇子眾多,各具賢能,而舉薦太子,你獨佔鰲頭。如果你是天帝,會作何感想?」

  江風飄搖,夜天湛目光遙遙落在翻飛的幕簾之外,稍後,他面無表情地說了四個字:「危機在側。」

  「不錯。」卿塵道:「鋒芒畢露,幾可蔽日,天帝豈能容得?而最先看出此點的便是鳳衍,所以他慫恿溟王上了一道手折。」

  夜天湛俊眉微擰,忽然轉身:「那道請旨賜婚的手折!」

  卿塵輕輕頷首,低聲道:「是。鳳衍此人工于權術,城府極深,他深知用什麼辦法能使你步入沒有退路的境地,也清楚你不可能對此坐視不理,你果然便沒有退步。」

  夜天湛眼梢輕挑,唇間一抹笑痕卻淡薄,隱含苦澀:「我不可能退步,若不如此,你豈非變成了九王妃?」

  「其實天帝也顧忌鳳家,那時候,他未必會將我指給溟王。反而是你們倆個同時求旨,使他心中警覺,才將目光放到了別處。」

  隨著卿塵的話,夜天湛臉色漸漸有些發白,「你是說,是我親手將你推給了四皇兄?」

  卿塵靜靜說道:「不是,那是我自己的選擇。我不喜歡受別人的左右,所以我說服了一個人幫我。」

  夜天湛略一思量,立刻道:「孫仕!」

  卿塵驚佩他心思敏銳,點頭表示正確。夜天湛道:「孫仕對父皇忠心耿耿,他怎麼可能這樣幫你?」

  卿塵道:「只因他深知在大正宮中,務必要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夜天湛道:「你的意思是,父皇從那時起就已經做了決定?」

  卿塵道:「我不知道,那一切只是猜測而已。我只知道天帝最後做出的那個決定,御筆朱墨,寫在詔書之中。」

  夜天湛滿是遺憾與痛楚的目光籠在卿塵身上,感慨道:「卿塵,這便是你與那些女子的不同,我所愛所敬,便是這個你,若得妻如你,天下又如何?」

  卿塵只覺得心間百味陳雜都化做了歉意重重:「你當時不該做出那樣的決定,尤其是為我。」

  夜天湛聽了此話,突然揚眸而笑,溫文之中盡是堅定不移:「不可能,便是現在回到當時,我還是會上那道請旨賜婚的手折。」

  卿塵深深望著他:「那現在這一刻,也是你的堅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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