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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四


  殷采倩道:「你傷得不輕,難道瞞得了她?昨天便將藥給了黃文尚,誰知你根本不召醫正。你何苦這麼逞強,便是那天和四殿下,難道不能好好解釋,非要兵刃相見嗎?」

  夜天湛溫朗的眸子微微一抬,眸光卻十分冷淡:「解釋什麼?」

  殷采倩道:「你親自領兵,突圍增援,即便要怪,也不能全怪在你頭上。」

  夜天湛唇角極輕地帶出一笑,卻不同往日瀟灑,七分傲氣,三分漠然:「你讓我和他解釋這些?告訴他我盡力了,請他息怒?還是告訴他我恨自己沒早趕到一刻,救不了十一弟?」

  殷采倩道:「難道不是嗎?不止他是十一殿下的哥哥,誰心裡又不難過?」

  「既然早晚要生的事,何必用解釋去拖延。」夜天湛重新合上眼睛,似是不願再多說。

  只差了一刻,彈指刹那,九天黃泉。怒氣總要有人來承擔,那一刻雪飛影濺、金玉交震,是各自無法再用理智掌控的情緒,相同的哀痛,相同的恨怒,相同的苛責。

  他扶在案上的手不自覺的輕叩,極緩極細的聲音,卻異常沉重。自作主張,欺上瞞下,此時此刻,那些人叫他如何再容得?

  殷采倩只覺得心中壓了千言萬語,卻無從說,無人說,怔怔站了片刻,她聽到夜天湛長歎一聲:「采倩,什麼都不要管,你誰也管不了,過幾天,我派人送你回天都。」

  殷采倩看著燈影瞳瞳,低聲道:「湛哥哥,走過這趟漠北,即便回去,天都也不是那個花團錦簇,琴瑟風流的天都了。」說完這話,她默然轉身離開。風晴雪霽的夜色下只見自己來時的足跡,她走出去,有些漫無目的地踩著鬆軟的雪,月半彎,雪色清冷。

  突然間她停住了腳步,數步之遙,是今日落葬的新墳,因日後要遷回天都,且依軍制暫留雁涼,入土為安。如今四周落了一層輕雪,月夜下,孑然空曠。

  冰雪地裡,有道頎長的人影獨立著,青衫一角冷風微過,飄飄搖搖。

  他似乎已經站了很久,枯枝蕭瑟,風卷薄雪,墳前祭著烈酒一壺。

  他手中亦拎著酒,此時仰飲下,飲盡鬆手,酒壺「噗」地落入深雪:「十一弟,待替你報了仇,四哥回來陪你一醉!」

  言罷,他霍然轉身舉步,不料竟見到殷采倩立于身後,月光清影下,她已淚流滿面。

  他停步:「是你。」

  殷采倩面上淚痕未幹,目光越過他的肩頭,看向前面,幽幽說道:「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卻現你竟然會為他流淚,原以為喜歡的那個人,你竟然開始恨他。」她自夜天淩身邊輕輕走過,來到十一墳前,靜立在那裡:「就像飲過烈酒之後,所有的一切,都變得荒謬無比。醉了能醒,卻只怕醒來,物是人非。」

  夜天淩未曾答話,殷采倩轉身道:「殿下,原來我真的無法像她一樣懂你,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個好王爺、好將軍,我只知道你不是一個好哥哥。兩個弟弟,一死一傷,你有什麼資格責備別人?」

  夜天淩猛然扭頭,眸中映雪一抹寒光驟現,殷采倩卻揚眸與他對視,隔著夜色,淚眼朦朧。

  夜天淩似是被她激怒,卻在回那一瞬間目光落於她身後,神情微涼。片刻的沉默,他抬頭望向月色難及的一方虛空,墨玉似的天幕深處孤星遙掛,冷芒鋒亮,逼得月痕無光,他啞聲道:「你說得對,我的確不是個好哥哥。」說罷,他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

  殷采倩看著夜天淩的背影消失在夜色深處,將地上的酒拿在手中,也不管雪中石冷,就那麼坐在十一墳前。

  她喝了一口酒,舉壺向前空敬,將酒傾灑在地上:「我借四殿下的酒陪你喝一壺,可能你並不在乎我來陪你,但有人一起喝酒總不是壞事對吧?我其實一直有件事想告訴你,你前些日子笑我箭射得花哨,現在想想,你的箭法確實比我好,我服了。但是有件事我想問問你,你欠我的那箭,現在怎麼還?」她仰頭又灌了兩口酒:「對了,你總說我是個孩子,我是比你小些不錯,可你怎麼就不給人一個長大的機會?我說四殿下心冷,其實你也不差,你不過是笑起來比他好點兒罷了,嗯,你笑起來有時候還真叫人生氣……」

  不遠處略高的地方,月光透過積雪的枝葉灑下斑駁光影,一襲石青色的斗篷籠著纖瘦的身子,卿塵悄然立在月痕影下,安靜看著前方的新墳,看著夜天淩祭墳,看著殷采倩灌酒。

  她比夜天淩來得還早,夜天淩離開時,冥執在她身後小心翼翼地提醒:「鳳主……」

  「嗯。」卿塵應了一聲,回身:「走吧。」

  冥執隨她舉步,現她並沒有去夜天淩那邊的意思,忍不住再道:「鳳主,殿下像是去行營了。」

  卿塵停了下腳步,清淺一笑,冥執的意思她豈會不明白,然而她只問了一句:「我吩咐你的事辦了嗎?」

  冥執答道:「鐘定方、馮常鈞、邵休兵他們的人脈過往,大小事宜都已有人著手翻查,一個月內便會有消息送來。」

  卿塵微微點頭,淡靜的眸中泛起一層雪玉樣的冷色。在朝為官,沒有人是乾乾淨淨的,十一的血不會白流,她一點一滴都記在心裡,鞏思呈、鐘定方、馮常鈞、邵休兵,他們每一個人都要為此付出代價。她清楚地知道,夜天淩也絕不會放過出賣玄甲軍的人,更不會放過,突厥。

  她輕輕攏了攏身上的斗篷,抬頭望著遙遠而清晰無比的那顆天星,那灼目的鋒芒在她深潭般的眼底化做秋水一痕,靜冷微瀾,綻開星光。

  §中卷 第三十九章 青山何處埋忠骨

  一連三日,夜天淩召隨軍醫正黃文尚問話。

  第一日,黃文尚答:王妃說不必下官診脈,湛王殿下不曾召下官診脈。

  第二日,黃文尚答:下官請脈,王妃說安好,不必。湛王殿下說,不需要。

  夜天淩不言語,冷眼掃過去,黃文尚汗透衣背。

  第三日,黃文尚走到行營外便躊躇,料峭春寒,額前微汗。

  衛長征看在眼裡,頗替他為難,上前提點幾句,黃文尚有些醒悟,入內求見。

  夜天淩做在案前未抬頭,擲下一字:「說。」

  黃文尚答:王妃身子略有些倦,但精神不錯,常用的藥換了方子。這幾日飯用得清淡,夜裡睡得遲,早晨醒得亦遲些。湛王殿下氣色尚好,想來無大恙。

  說完了站在案前,心裡忐忑,夜天淩終於抬了抬頭:「為何換方子?」

  黃文尚張了張嘴,再躊躇,稍後回道:「王妃醫術遠在下官之上,下官著實不敢妄言,但看藥效,應該是無礙的。」

  夜天淩蹙了眉,一揮手,黃文尚如蒙大赦,走出行營擦了把汗,對衛長征道:「多謝衛統領!」

  衛長征笑道:「何必客氣,黃御醫辛苦了。」

  冥執在旁看著黃文尚,歎了口氣,於他的處境心有戚戚焉,這幾天他也很是撓頭。

  前日在王妃面前回:殿下在行營一夜,燈燃至天亮,酒飲了數瓶。王妃點頭,輕緊了緊眉。

  昨日在王妃面前回:殿下在行營處理軍務,召見了幾人,未睡。王妃倦靠在軟椅上,半闔眼眸,眉心淡痕愈深。

  方才在王妃面前回:昨夜萬俟朔風又帶了只鴿子見殿下,兩個人行營議事,到天亮。

  王妃清淡淡的眸子微抬,問了一句:衛長征怎麼回事兒,不知道勸嗎?

  冥執極無奈,衛長征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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