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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


  鞏思呈道:「聯姻衛家的事,我也不十分贊成,但殿下若不是前次那般頂撞娘娘,這次也不至於不好反對。」

  夜天湛知道這指得是當初求娶卿塵時他和殷皇后的爭執,後來還是鞏思呈從中勸解,殷皇后才終於同意,然而事情最終卻還是毫無結果。他整了整手腕處的束袖:「先生同殷家幾十年淵源,說起來母后和舅舅都該稱你一聲老師才對,母后還是肯聽你的,這次我也知道不能再說什麼,所以也沒有反對。」他話說得輕描淡寫,將眸中瞬息萬變的神色一抹帶過。

  鞏思呈顯然和夜天湛之間並不需要過多的客套,也不謙辭,只說道:「說句不敬的話,娘娘的性子十分要強,殿下今後若有事,還是婉轉些好。」

  夜天湛笑了笑:「先生的話我會仔細揣摩。方才說起撤軍之事,南宮競此人雖是難得的將才,卻絕不可能為我所用,我亦不想留他。但他所率十萬將士,皆上有父母,下有妻兒,一旦葬身北疆,我天朝十萬家舉喪,母痛其子,妻哭其夫,兒失其父,又豈止是十萬人家破人亡,哀毀天倫?我若此時釜底抽薪,豈非不仁?再者,南宮競之所以兵困大荒穀,是為保中軍無恙,若非他當機立斷自毀退路,整個大軍難免要中柯南緒誘敵之計。我若棄之不顧,是為不義。」他話說得不緊不慢,語氣卻十分堅定:「鞏先生,此事非不能為,乃是不可,我夜天湛亦不屑用這樣的手段。」

  鞏思呈原以為之前的話夜天湛都未往心裡聽去,誰知他此時說出來竟是已然深思熟慮過了,「殿下,你還是不……」話說一半,他忽而長歎:「殿下今天說出這番話,我亦不知是喜是憂了!」

  夜天湛眸色中的溫雅微微也帶著點兒深邃:「我不願這麼做還有一個顧慮,便是夏步鋒和史仲侯。他們這些神禦軍的大將都同南宮競一樣,是隨淩王出生入死的人,必不會眼看南宮競坐困死局。此時若棄前鋒軍撤退,難保軍心動盪。」

  鞏思呈道:「殿下明知他們都是淩王的人,當初用他們,究竟又是為何?」

  夜天湛淡淡笑道:「軍求良將,若連這幾個人都容不得,遑論天下?他們至少不誤大局,好過用衛騫那種人。傳我軍令吧,命史仲侯率輕甲戰士過嶺尋路,我們爭取兩日內與南宮競會合,再商討對付柯南緒的法子。」

  鞏思呈拱手退出。雪倒是停了,風卻未息,吹得人須飄搖。一陣霰冰夾在風中呼嘯而過,深不知路的山嶺在重雪之下白得幾近單調,看久了竟生出煩躁的感覺,他不能避免地緩緩歎了口氣,方才那句沒能說完的話不由的又浮上心頭,湛王,還是不夠狠啊!

  §中卷 第二十八章 婉翼清兮長相顧

  一支玄甲輕騎借著天色暗淡的便利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半山懸崖,橫樑渡前正薄暮,肆虐了數日的北風在餘暉的光影下漸息漸止,夕陽拖著淺淡的落影逐漸消失在雪原一隅,靜緩如輕移蓮步的女子,在寒馬金戈的空隙間悄然退往寥廓的天幕。

  十一居高臨下看著已近在眼前的叛軍,戰車源源,甲胄光寒,形勢如前所料,叛軍仍在不斷往此處結集兵馬,唯一的目的便是封死大荒穀出路,徹底孤困天朝中軍。

  敵兵分佈盡收眼底,他調轉馬頭,對卿塵笑道:「真想不通,四哥怎麼放心讓你跟我來。」

  卿塵唇角微微一撇,她問夜天淩這個問題時,夜天淩專注於軍機圖,只言簡意賅地道了句:「唔,我放心你。」

  現下夜天淩不在面前,十一也不拘玩笑,低聲揄挪她:「不管怎麼說是七哥在這兒,他難道糊塗了?」

  卿塵想著夜天淩在她的探問下抬起頭來時不慌不忙的語調,那悠游從容的樣子還真有點兒恨人,「嫁作淩王妃,你就沒有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感覺?」這算是什麼回答,她頗無奈地道:「他現在簡直是有恃無恐。」

  十一哈哈大笑:「誰讓你那天在合州那麼緊張他,不如我教你個法子,你把九玲瓏找齊了,看他不急才怪。」

  卿塵抿嘴,笑看他:「四哥還不是因為要左先生鎮守合州,才讓我這半個弟子來助你應對柯南緒,你倒算計起他來,等我回頭告訴他這法子是你教的。」

  十一拿馬鞭直指著她無語,啼笑皆非,半晌才說了一句:「這真是……重色輕友!」

  卿塵早耐不住,樂得快要伏在馬背上,一番說笑中扭頭看向叛軍:「我跟左先生學習奇門陣法,曾聽他提到柯南緒,說此人行軍佈陣天縱奇才,怎麼現在看來,這調兵遣將竟也平平?」

  十一亦道:「我也正奇怪,想必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或許是我們多慮了也說不定。」

  兩人正說著話,卻聽見空曠的山野間遙遙傳來一陣琴音,其聲悠揚,時有時無,飄忽幾不可聞,卻輕繞于高峰低谷,又清晰如在耳邊。那琴聲聽去隨意,輕描淡寫間竟帶出千軍萬馬行營沙場的氣概。卿塵和十一不約而同地回頭,依稀見橫樑渡前的敵兵緩緩布列成行。卿塵看了一會兒,臉上忽然色變:「陽遁三局!」

  十一劍眉緊鎖:「傳令下去,三軍備戰!」

  卿塵目不轉睛地盯著橫樑渡:「我們倆個不知天高地厚,還在此說笑。柯南緒以琴禦陣,此陣生門一閉,大荒谷即刻而成絕域,便是左先生親至也無濟於事了。」

  十一倒十分冷靜:「你有幾分把握?」

  卿塵道:「我只能盡力一試,現在看陣勢,離位所在是大荒穀入口,你當取艮位,過震宮,但千萬莫入中宮,否則觸動陣勢萬難收拾,只不知中軍能否見機突圍。」

  空穀夜暗,月色一層泠泠微光鋪瀉于薄雪殘冰,幽靜中詭異的縹緲,一縷若有若無的霧氣繚繞雲峰,輕似淡紗飄忽不定,漸生漸濃,幾乎將整個山谷收入迷霧的籠罩之中。

  柯南緒的琴聲便在這雪霧掩映處鳴響,似縱橫山水,進退自如。燕州軍中,火光深處的高臺上其人微閉雙目,隨手撫琴,大軍陣走九宮,緩緩移動,逐漸化做鋪天蓋地的羅網。

  冷月於雲後漾出一抹浮光,毫無徵兆地,一道錚然的琴音出其不意劃撥空山,浩浩然旋繞天地,撩紗蕩霧,刹那清華。

  山風激蕩,陣前火光搖晃,紛紛往兩旁退開。柯南緒眼簾一動,手下未停,琴聲依舊源源不斷地撫出。那道清音飄逸入雲,回轉處忽若長劍淩空激水,一絲不錯地擊于他曲音的空檔,長流遇阻,濺開萬千浪,軍中陣腳竟因此微生異樣。

  柯南緒雙目「唰」地抬起,琴弦之上拂起一道長音,陡然生變。

  利劍出鞘直擊長天,雙劍相交迸出劍芒四射,星散雲空。對方像是不敵這樣的交鋒,斜斜一抹低音趨避而走,繞指成柔,做一抹清風穿簾分水,堪堪與之周旋。

  而柯南緒分寸不讓,琴音愈烈,時作驚濤駭浪,擊石拍岸,雨驟風急;時作漠海狂沙,橫掃西風,遮天蔽日。

  那清音在咄咄逼人的來勢之前便似化做谷中幽霧,毫不著力,飄忽不定,仿佛隨時便會煙消雲散,卻偏偏輕而不敗,微而不衰,穿雨過浪,追沙逐風,始終柔韌地透入激昂之間,不落不散。鍥而不捨,低到穀底,盤旋縈繞,穿入峰巔,縹緲連綿,軍前奇陣被處處羈絆,便一時難以布成。

  鞏思呈匆忙掀帳而出,卻見夜天湛早已來到帳外,他聽琴辨音,急忙說道:「殿下,有人在阻柯南緒佈陣!」

  夜天湛卻似對他的話聞如未聞,俊面映雪一片煞白。這七道冰弦萬縷柔音每一絲都穿入他心房,反反復複來來去去,絲絲縷縷細細密密,抽的骨血生疼。他絕不會忘記這熟悉的琴音,聽起來恍然在天邊,卻每每就在耳畔心頭,「是卿塵,她怎麼可能在這兒?」他不能置信地低聲道。

  鞏思呈心底一驚,前後思想,夜天湛的神情雖令他增添擔憂,卻無論如何要以大局為重,「淩王妃琴勢趨微,已堅持不了多時,殿下當以玉笛助她!」

  月光斜灑半山,卿塵身後一天一地的雪,瑤林瓊枝間她纖纖素手如玉蝶片片,紛飛弦上。柯南緒曲中威勢逐增,有如黑龍嘯吟,一周周繞峰而上,越升越高,一峰盡處又至一峰,於滾滾的雷聲中盤遊三山五嶽,翻覆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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