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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那北晏侯密使順勢一帶,身前侍衛倒入艙內,反手亦將另一具屍體拽入。抬手在面上抹了抹,露出本來面目,身上長袍抖落,底下是件粗布衣服,殺人的劍早不知隱往何處。

  他自一個侍衛身上搜出什麼東西,躬身出了船艙,撈起搭在近旁的竹竿笑道:「衛統領好槍法。」

  衛長征亦笑道:「冥執兄的快劍,叫人看得手癢。」邊說邊伸手在船篷之上擺弄幾下,烏篷客船化做漁船,再看不出先前痕跡。

  冥執道:「若不是殿下有令軍中不准私鬥,倒真要討教幾招。」

  衛長征無奈地聳肩,兩人相視一笑,長風順水,轉過幾道河灣,施施然往江水郡城中去了。

  三日後,虞夙接到入蜀密使飛鴿傳書,報說已與西岷侯達成協定,一切依計而行。白紙黑字加蓋朱紅信印,確鑿無疑。

  於此同時,蜀中壅水雙渠穿山越嶺大功告成,命名「安瀾渠」。

  十一月壬辰,西岷侯廖商以「正君位」之名自青州起兵舉事,與虞夙兩相呼應,兵分水6沿淵江而上,欲取壅江水道南攻帝都。

  當日,虞夙叛軍出臨安關迎擊湛王大軍,一反避退之勢,行動狠辣,北疆戰況立時吃緊。

  虞夙長子虞呈率西路叛軍猛攻幽州,幽州地勢平原坦蕩,不易死守。十一皇子率幽州將士化守為攻,與叛軍多次激戰,將虞呈叛軍生生阻於城外二十裡。雙方日有交戰,戰事不定,頻頻多變。

  各處消息傳至帝都,舉朝驚憂。

  兩路平叛大軍被北晏侯攻勢纏住,無暇兼顧蜀中,不過數日,青州、封州,嶽州、衡州等幾處重鎮已完全落入西岷侯手中。

  朝臣各執己見,太極殿朝議,竟有大臣上書天帝言議和之策。

  天帝震怒,連貶中書郎奉恒、按察使成綸、都指揮同知唐匡等幾名重臣,即刻降旨革西岷侯廖商世襲爵位,撤西侯國,討逆檄文,卻未動一兵一卒。

  廖商兵取扼於雍、淵兩江咽喉處的江水郡城,江水郡督使岳青雲拒不順逆,率將士兩萬迎擊叛軍于豐嶺,寡不敵眾,且戰且退。

  西路叛軍聲勢奪人,兵鋒大盛。

  烽煙四起,西北皆亂,中原數十年安定分崩離析。

  軍報戰情頻頻飛奏入城,時日漸寒,江水郡似是極為冷清,城中軍禁,坊肆街道空無一人,倒真顯出幾分冬季的蕭索來。

  卿塵同斯惟雲遙立在壅水高處,風冷刺骨,長浪擊岸。

  斯惟雲雖是身著裘袍,卻仍不住咳嗽,卿塵極為擔憂地看了他一眼:「惟雲,你這病是思慮憂勞過甚,兼之外感風邪,著實不易在此吹風。」

  斯惟雲原本便清瘦的臉上此時更添蒼白,強忍下胸中不適,說道:「不在這一時,事關重大,豈能讓王妃一人在此承擔。」

  卿塵歎了口氣,常人道嘔心瀝血,這一壩雙渠工程之大時日之短,令斯惟雲傾盡心神,如何能不傷身?安瀾渠一成,他便是一場大病,今日非常之時,他硬是掙扎起身與她一起前來江上,否則要她自己掌控這長堤陡門助夜天淩行兵,說是無礙,心中倒也真有幾分忐忑。

  千古江水,在人的卓智慧下蓄水成湖,改流入川。眼前戰事成敗在際,自此蜀地水旱從人,斯惟雲所做之事,不敢說後無來者,但確實前無古人。

  卿塵知道斯惟雲剛正嚴謹,是個非常執拗的人,勸而不得,只好說道:「待此間之事落定,不管這渠壩還有什麼未曾完結之處,你必須歇息些時日,昨日我說的方子先服用著,好好調養。」

  斯惟雲心裡泛起一股暖意偏偏亦雜著酸楚,低頭微微咳嗽,再開口時聲音已平寂無瀾:「惟雲遵命。」

  卿塵無奈搖了搖頭,斯惟雲似乎永遠不會如杜君述或是6遷一般在她面前談笑自如,不過這正是杜君述之所以為杜君述,斯惟雲之所以為斯惟雲。

  每個人都會用不同的方式生存於世間,這便也是人生精彩之處。

  沿著這山河遠遠望去,斯惟雲心中似乎豁暢了許多。

  目所能及之處,壅水大壩截江而立,十二道陡門交錯分佈扼於各處,分水湖蓄水攔洪,安瀾渠穿山過水,蜿蜒長流。

  自然山川廣袤的力量是人所不能及,卻也能處處為人所用,造福蒼生。人生於自然,長於自然,用於自然,眼前一切看來都如此和諧平靜,卻又暗藏生機。

  浮生短暫,多少人荒唐虛度,空過蹉跎。而自己卻能將畢生心願付諸現實,這番作為足以為傲,他迎風一笑,不由說道:「今生不枉來世一趟,斯惟雲雖死無憾了!」

  卿塵深深看了他一眼:「這是什麼話,難道人世中再無留戀了嗎?今後還有多少大事等著你去做呢。」

  斯惟雲聞言怔忡,人性有七情六欲,苦苦執著,豈會真的了如浮雲無牽無掛?他與卿塵清雋的目光微微對視,默然不語,過了一會兒,方說道:「此後王妃但有用得著惟雲之處,請儘管吩咐,惟雲在所不辭。」

  卿塵眸光通透,在他臉上一頓,淡淡笑說:「怕是難,此時要你臥床靜養都不行。」

  斯惟雲語塞,正尷尬,卿塵卻放過了他,靜靜轉身望向前方,俯瞰山巒,眼底是一片幽深的清肅。斯惟雲心中輕輕一震,她這神情竟似極了淩王,叫人幾乎不敢逼視的風神中沉斂的是深穩與從容。一身沖淡平和下仿佛居看盡一切,一切又都不在心中。

  惶惑時醍醐頓悟,他眉心舒展,同卿塵一併望向遠處,削瘦的身子如松柏迎風挺立,風骨肅然。這世上還有多少事等著他去做,能共同處事,得使天下安瀾,亦何其幸也!

  人只應該做自己該做之事。

  前方突然響起破空之聲,一道煙花升上半空,爆開鮮明的血色,刺人眼目。

  「來了!」兩人同時一震。煙花為信,表示己方兵將已撤出江岸。卿塵與斯惟雲對視一眼,纖眉微揚,目中掠過清光明銳,回身斷聲喝道:「傳令開閘!」

  令出,隆隆聲響,幾乎同時傳入耳中。

  江上十二道陡門水閘緩緩升起,分水湖中所蓄江水應勢而出,洪峰奔騰,夾著千軍萬馬之勢鋪天蓋地的瀉往江中。

  飛流激濺,白浪滔天,如同十二道怒吼的蛟龍,撼動江河。

  遼闊江面上激起猛烈的水霧,腳下大地亦微微震動,聲勢驚人。

  平靜了許久的壅水瞬間卷起洪浪咆哮怒吼,再不復往日溫柔風貌,似乎要毀滅一切,猙獰萬分。

  謀出於智,成於密,敗於露。

  稱病不朝,暗中入蜀,築堤蓄水,練軍調兵,一切都行得極為隱秘。夜天淩將西岷侯一舉一動看在眼中,但連朝中近臣也鮮有幾人知道他已到了西蜀,多少人還在猜測淩王失勢,甚至更有淩王已被天帝幽禁的傳言。

  此處,西岷侯起兵之機,朝中不早不晚傳出淩王奉旨治江的旨意。岳青雲亦適時散佈消息,令西岷侯得知淩王到了江水郡軍中,而後引兵節節敗退,詐作不敵。西岷侯果然下令水軍騎兵兩路夾擊,緊追不捨,務必要將淩王生擒活捉。

  以淩王在軍中威信,手中領兵不敗的神話象徵著天軍常勝之勢,他若被擒,必然將給天朝軍心帶來致命的一擊,這正是叛軍迫不及待想要的效果。

  失之毫釐,謬以千里。

  對與錯,成於敗,生與死,往往便在這一步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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