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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天帝猛地抄起手中瓷盞,劈頭便向太子身上砸去,伸手指著他怒道:「你……你給朕說,你到底想幹什麼?!」

  太子靜跪不躲,一盞茶潑面而來,灑遍全身,冰紋玉瓷盞錚然迸裂一地,在這死寂的大殿中顯得格外刺耳,連身邊兩人亦被濺了一身。

  天帝見太子閉口不答,一腔怒氣轉至張束處,叱道:「張束你好大的膽子,御林軍要造反嗎?朕將禁宮安全交於你,豈不是命懸他人之手?」

  這幾句話說得極重,張束頓時驚出一身冷汗,搗蒜般磕了幾個頭,顫聲道:「臣知罪,臣未能約禁部屬,罪責難恕。御林軍素來受太子殿下統調,請皇上看在他們忠心護主的分上……」

  話未落地,夜天淩皺了皺眉頭,果然天帝喝道:「混帳!誰是你們的主子!」

  張束一呆,然錯口已出,深悔愚蠢,張口結舌哆嗦道:「皇上……恕罪……」

  天帝冷哼一聲,轉向太子:「朕苦心栽培你二十餘年,竟換來你一句'愚頑駑鈍,不足以克承大統'!江山社稷祖宗基業,在你心中尚不及一個女人!鸞飛呢,鸞飛哪裡去了?」

  太子閉目,深深掩抑痛楚,一時竟連話也不能回。夜天淩看了他一眼道:「回父皇,鳳鸞飛飲鴆自絕,清平郡主正在施救。」

  「給朕救過來!」天帝氣得來回踱步,「有膽自絕就有膽來見朕,朕倒要問問她用什麼手段迷惑太子,做出此等事情!」

  太子聞言在地上連磕兩個頭:「一切都是兒臣的錯,請父皇饒恕鸞飛……」

  此言無異火上澆油,話未說完,只聽天帝「砰」地以手擊案:「你眼中哪裡還有朕這個父皇!如今仍不悔改,朕留你何用!」心中怒極,竟反手抽出殿前金龍寶劍,揮手往太子身上劈去。

  眾人大驚,夜天淩同夜天汐雙雙搶上前去,夜天汐抱住天帝:「父皇息怒,保重身子!」太子神情惻然,任由夜天淩急將他擋在身後。

  夜天淩沉聲道:「大哥,莫再惹惱父皇。」壓低聲音迅速在他耳邊道:「反害了鸞飛。」

  太子眼底一清,抬頭見天帝氣得面色鐵青,給汐王在前攔著,身子微微顫抖。想起二十餘年父恩深重,深悔自責,重重叩首痛聲道:「兒臣該死,請父皇保重……」

  天帝恨鐵不成鋼,用手中寶劍指著他道:「你是想氣死朕!」

  眾人皆不敢妄言,只能從旁相勸,一直死寂的殿外突然傳來內侍惶惑的聲音:「參見太后!」太后在卿塵的攙扶下踏入殿中:「莫傷太子!」

  卿塵往殿前看去,青石深冷,太子、夜天淩、夜天汐都一身狼狽跪在天帝面前。天帝手中三尺劍峰明晃晃指著太子,素來威嚴的面孔此時滿是怒容,卻看起來竟蒼老了許多。

  四周碎瓷遍地,亂作一片。

  天帝見驚動了太后,更是惱意叢生:「母后,夜深天寒,您何苦過來?」

  太后看了看太子,道:「我若是不來,皇上豈不要了太子的命?」

  天帝怒道:「孽障東西,母后莫要袒護他。」

  太后鬆開卿塵的手,握住天帝,慢慢說道:「太子乃一國之本,不護他護誰?我有話要和皇上說。卿塵,同淩兒一起將太子送到延熙宮,好生照看。其他人都回去,管好自己部屬,莫讓皇上再操心。」

  幾人雖得了太后吩咐,但天帝盛怒之下,誰也不敢動。

  太后神情肅穆,深深看著天帝,那眼神仿佛波瀾落盡後的瀚海深沉,極平靜,卻強有力地穿透人心,連天帝也被震懾住。

  天帝無法違拗母親,對跪了一地的人道:「都給朕出去!今晚之事誰敢傳出去半分,朕定不輕饒!」

  卿塵和夜天淩扶了太子退出致遠殿。太子布衣長衫被冷風吹得飄搖,見他兩人都蹙眉不語,淡然一笑,反而先開口問道:「鸞飛怎樣了?」

  卿塵面帶憂色,沉吟道:「我只能保住她性命,但人卻昏睡著。」

  太子痛聲道:「何時能醒來?」

  卿塵沉默一下:「不知道能不能醒過來。」

  「什麼?」太子聲音驟緊,但隨即卻黯然說道,「如此也好。」

  月上中天,在宮殿間投下一片幽深,映上太子的臉龐有種不真實的蒼白,而他立在風中的身影仿佛原本便是一抹月華,並不應屬於這噬人的深宮,此時看來杳然而輕暗。

  鸞飛即便醒來,也難逃天帝嚴懲,卿塵默默想著,問太子:「殿下怎知鸞飛服的是鶴頂紅?」

  太子道:「我和她出了宮便知早晚有此一日,這鶴頂紅便備了兩瓶,各存其一,只是沒料到竟這麼快就用上了。」

  「那殿下這兒也有一瓶?」卿塵立刻問道。

  太子輕輕笑了笑,點頭,笑意蕭索。

  卿塵道:「能不能給我看看?若知藥性,或許對鸞飛有幫助。」

  太子默立片刻,自懷中取出一個同樣的青玉瓷瓶。卿塵接過來拔開瓶塞仔細分辨,這瓶中所盛的確是劇毒鶴頂紅。她不敢交還太子,隨手一翻,盡數倒在了宮苑花草之中:「劇毒不祥,殿下莫要留在身上了。」

  太子倒也未去阻止她,似是萬念俱灰,無論何事都已無關緊要。

  夜天淩皺眉道:「大哥與鸞飛何以如此行事?此次父皇是動了真怒。」

  太子不語,卿塵卻低聲道:「鸞飛已有了近兩個月的身孕。」

  太子凜然看向卿塵。卿塵搖頭:「放心,我沒有告訴任何人。」

  太子深深地歎了口氣,嘆息聲飄了開去,遠遠散落月色中,目光穿過琉璃金瓦高牆重重:「鸞飛喜歡清靜簡單的日子,采菊東籬,放舟五湖,不想孩子再生在這紅牆禁宮帝王家。」

  卿塵反問道:「鸞飛?殿下當真是為了鸞飛?」

  太子笑:「或許也為了我自己。我自幼隨在父皇身邊,習聖賢禮儀之道,學經緯治國之方,迄今已有二十餘年。眾人看我風光無限羨豔不已,我卻自早已厭倦了宮中權謀疆土殺戮,即便不是鸞飛要走,這太子我也早不想再做了。」

  身旁兩人不想他竟說出這樣一席話,半晌,夜天淩緩緩道:「生在皇族之中,既有常人所不能及的榮耀,就勢必要付出其他,這個道理想必大哥心底明白。與其怨懟掙扎,不如順其出路奮而直上,或許峰迴路轉反能登臨絕頂。」

  太子看著同樣幽暗的月光,卻在夜天淩側臉上雕琢出冷峻和堅毅。眼前這個四弟,自幼便有開疆擴土淩雲壯志,十五歲起征戰四合,領軍不過十載,天朝疆域擴展十之有三。天朝軍中兵員臃贅,人浮於事,唯他敢大膽裁汰,提拔寒門猛將,整治到兵強馬壯;中樞歷來腐敗虧空,也唯他濁中獨清,上書天帝請求徹查。或者只有這樣的人才適合千古帝業,而不是自己。

  他迎著月下清輝深深一笑,風華高潔,對夜天淩道:「四弟,你的心,在安邦定國平天下,我的心,卻只在那文史書稿中,你或可以不世偉業垂千古,我卻只願文華傳百世。所以這帝王之家,你能進退自如,我卻唯有苦痛掙扎,這是個人的命。」

  夜天淩面如深湖,叫人看不出他那平靜的眼底究竟是什麼神色,只聽他淡淡道:「命雖天定,卻亦由人,只看你和老天誰強些。」聲音雖淡,卻擲地錚然,似是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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