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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那晚他雖及時率兵趕回,接應夜天淩成功突圍,但自此便失了卿塵的消息。回營之後他們數次派人尋找,小半年來卻芳蹤全無生死不知。夜天淩面上雖淡淡的,揮軍萬里斬將殺敵一如往常,但十一卻知他始終惦記著此事。西突厥這次算是時乖運蹇,遇上夜天淩心情惡劣,玄甲鐵騎不留絲毫情面,步步逼得他們狼狽不堪,接連退失燕然山北近千里土地,經此一戰元氣大傷,怕是短時間內無力再犯中原。然此時即便得勝回朝,夜天淩仍將自己一隊心腹侍衛留在漠北,繼續在附近打探卿塵下落。

  夜天湛等人知道這四皇兄性情冷淡,事情他若不願說起,便是多問無益,丟下前話舉杯笑道:「我們醉酒來此,已是唐突佳人,以茶代酒先罰一杯,但求一曲。」

  卿塵對那晚山中遇襲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很是掛念,輕紗之後細看夜天淩的臉色,不甚清楚,但想來數月過去,傷勢應該已無大礙。本來專注於他,突然聽到眾人將話題引到自己這邊來,急忙收拾心神,右手輕挑琴弦,發出柔柔清韻,作為應答之音。夜天湛,溫文爾雅的他,言行舉動總是叫人挑不出瑕疵。

  指下輕輕一挑,餘音猶自嫋嫋,流水般的琴聲已婉轉而起。

  曲調安詳雅致,似幽蘭靜謐,姿態高潔。但聞室中樂音悠揚,周遭似有淡淡琴聲應和,竟叫人分不出是否為七弦之上所奏,仿佛隨著流連清風,四面八方都飄來琴聲,悠悠娉婷無止無盡。

  卿塵按弦理韻,琴聲之中如有暗香浮動,令人心曠神怡,悠然思遠,似身置空谷蘭風之間,身心俱受洗滌,通體舒泰。

  她雙目微閉,再彈一陣,指下弦音略高,如同點點蘭芷在山間岩上搖曳生姿,無論秋風颯颯,冰霜層層,猶自氣質高雅,風骨傲然。七弦琴音漸緩漸細,幾不可聞,化作一絲幽咽,卻暗自綿綿不絕。

  低到不能再低,琴韻悄然而起,翩翩如舞,仿佛歷經風霜,蘭苞綻放,曲調極盡精妙,無言之處自生縷縷幽情,高潔清雅。

  一曲終了,餘韻繞梁,室內靜靜無聲,眾人似乎都沉浸在這琴中,回味無窮。

  卿塵抬眼望去,卻冷不防看到夜天淩望向這邊,那泠泠目光穿過輕紗直至心底,讓她心中無由一緊。紗影淡淡,使他棱角分明的輪廓柔和了許多,遠遠如墜夢中。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曾經在第一次取下他的面具時,她想起過這首詩。她從來都不知看到一個人會有這樣的感覺,似曾相識,恍如前生。

  夜天淩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輕紗,此時十一輕敲花案,朗聲道:「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為此當浮一大白!」說罷,拎起面前酒瓶,痛飲一口。

  夜天淩這才從輕紗上收回目光,看了十一一眼。

  夜天漓也斟酒一杯,吊兒郎當地笑道:「好琴好酒難得今夜,文煙姑娘,我敬你。」一飲而盡。

  卿塵在輕紗之後笑意盈盈地看他們兄弟倆,微動琴弦,以示答謝。轉眸間看到夜天湛輕握杯盞,正神情溫雅地看著這邊,唇角帶著她十分熟悉的微笑,眸光中竟是出人意料的欣賞與溫柔。心中一凜,只怕他聽出端倪,短短撫了一段清音,以曲告辭,悄身退了出去。

  一路回房,卿塵大大松了口氣,換上素白文士衫,長髮束以玉帶,頓時化作翩翩公子模樣。抬頭看看三樓小蘭亭,靜靜的,唯有窗口透出薄暈燈光,明眸帶笑,心底淡淡欣喜,吩咐後面再備下幾樣爽口的小菜給他們佐酒,並額外加了滋補湯煲。

  四面樓今晚生意不錯,她前後照應了一下,忽然聽到堂前有吵鬧聲,樓中管事快步找來,說道:「公子,請您前邊去看看,衛家少爺怕是喝多了幾杯,纏著蘭璐不放。」

  卿塵皺眉,衛騫是見過她的,不知會不會認出來。偏偏此時四處不見謝經的影子,她怕驚動了小蘭亭中諸人,只好快步趕去前堂。到那兒一看,衛家大公子衛騫正醉態醺然地拖著蘭璐往外去,蘭璐不敢使勁抗爭,只能軟聲哀求,一旁蘭瓔她們跟著勸攔,見到卿塵出來便像見了救星,急忙喊道:「公子!」

  四面樓畢竟還是歌舞坊,雖比其他地方清高雅致些,但客人酒後鬧事也偶有發生,不過平日都是謝經出面打發。卿塵對衛騫渾身酒氣甚為反感,卻一笑上前,抬手在兩人之間擋住:「衛少拉著我們蘭璐的衣裳不放,可是看好了這新料子想帶回去送給夫人?衣料穿過便不稀罕了,不如我打發人取新的來吧。」

  衛騫和她只當街見過一面,此時她又著了男裝,橫眼看來,朦朧間也不辨眼前是誰:「少爺今天要將蘭璐帶回去做二夫人,你說給她贖身多少銀子?少爺我付雙倍的!」

  他看上去是喝了不少酒,腳下蹣跚不穩。卿塵順勢將蘭璐拉開護在身後,揚唇笑著眼中卻冷淡:「衛少說笑了,咱們四面樓的姑娘沒有賣身這一說,都是來去自由。這事是好事,但也得兩情相願才美滿,衛少說是不是?」

  衛騫將手一擺,指著蘭璐:「少囉唆,過來!少爺看得上你是你命好!」

  蘭璐嚇得往卿塵身後躲,卿塵仍笑道:「人來人往都看著,有什麼話外面說也不方便。蘭璐,後面剛制的菊花蜜釀,快去看看好了沒有,給衛少送去雅閣等著。」她抬手一讓,「蘭瓔的琵琶曲衛少還沒聽全吧,不如裡面再坐坐,何必急著就走?」她知道一時半會兒要將人打發走是不可能了,但求息事寧人,先離開這招眼的前堂,一不影響生意,二讓蘭璐脫身,最重要的是莫要驚擾樓上。

  蘭璐如獲大赦,匆忙福了福便往後堂快步而去,衛騫怒道:「你去哪兒?」卿塵半請半攔道:「衛少何必著急,裡面請!」

  衛騫甩手喝道:「跟少爺我玩這花招,你小子活得不耐煩了,今天不把人給我帶出來,我拆了你四面樓!」

  卿塵修眉微剔,堪堪隱忍心中火氣。忽聽樓上一個聲音傳來:「衛騫!你這像什麼樣子,不嫌丟人嗎?」

  聲音並不高,聽起來潤雅,卻無形中有種透骨的震懾,壓得亂哄哄的場面一靜。衛騫抬頭看去,忽然心中清醒了幾分:「七殿下,十二殿下?」

  緊接著夜天漓帶著怒意的聲音喝道:「衛騫你好大的膽子!鬧事也不挑個地方,你有本事拆了四面樓給本王看看?」

  人人都往樓上望去,卿塵半對著衛騫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看起來十分奇怪,她卻顧不得其他,只是不敢回頭,慢慢垂首側身往旁邊蹭去,挨著堂前高柱在飛紗後一躲,對管事使了個眼色。管事有些莫名其妙,不過人也精靈,急忙往前笑道:「當真該死,打擾了兩位殿下雅興,小的在這裡賠罪。」

  衛騫酒意已被喝退了大半,衛家再怎麼得勢也不敢和皇子叫板,但因天舞醉坊的事懷恨在心,垂首處恨恨看了夜天湛一眼,悻悻道:「沒想到兩位殿下在此,今晚和兵部幾位大人多喝了幾杯,還望殿下恕罪。」

  夜天漓冷哼道:「原來是新升入了兵部來慶祝,這才幾個月,我看四皇兄不在天都,兵部是沒遮攔了,你也不問問今天誰在,竟敢如此放肆!」

  衛騫低垂的眼中交雜著得意又生暗恨,卻終究不敢再生事。夜天湛臉上似乎仍掛著溫溫冷冷一絲笑,話語中平無起伏:「怪不得,是入了兵部自覺腰杆硬了嗎?敢在這裡惹事?」

  夜天漓向來行事霸道張揚倒罷,湛王亦對四面樓出言維護,莫說是衛騫,在場的都有些意外。卿塵見終究驚動了他們,有些懊惱,但心裡畢竟松了口氣,若非如此今晚還有得折騰。隔著幕簾依稀見夜天湛站在樓欄前,藍衣如水,俊面不波,徐徐對衛騫道:「還不快走?今後莫讓本王再在四面樓看到你。」

  這話已說得十分不客氣,衛騫心中壓著的火氣陡然上沖,猛將身子一直便欲發作,不防正見夜天淩負手緩步自小蘭亭出來,對夜天漓問道:「十二弟,什麼事?」他峻冷身影出現在樓前的時候,目光淡淡往這邊掃來,衛騫心中似被驚電劈中,渾身凜然,尚有的三分酒意被徹底嚇醒,衣襟一振,單膝跪行了個軍禮:「四……四殿下。」

  夜天淩眼中無情無緒,在他身前停了停,整個前堂忽然寂然無聲,仿佛斑斕繽紛褪盡了顏色,一襲清白,冰冷靜陳。

  「免了。」終於聽他說了兩個字,眾人竟都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衛騫起身垂手而立,額前隱有微汗。便是伊歌城最張狂的仕族子弟也知道,在淩王眼底若造次生事,那是自討苦吃,尤其自身還在其職轄管束之中,心中不由上下忐忑。

  夜天淩似對眼前究竟發生何事並無興趣,只道了句:「明日兵部裡,別讓我見你一身酒氣。」說罷對夜天湛他們道:「沒事便進去吧。」

  夜天湛目光似是無意地在樓下帶過,唇角逸出如玉淺笑,先行轉身入了小蘭亭。

  夜天淩隨後舉步,無意回頭,卿塵正挑起幕紗悄眼向上望去,他立時如有所覺,意外的對視中眸底驀然震動。卿塵在那轉瞬而逝的驚訝中對他眨了眨眼,笑著抽身溜走,只留下紫綃長紗飄飄搖搖,燈盞明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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