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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夜天湛把玩玉笛,修指白玉瑩潤相稱,流動著優雅的光澤:「那便看人值不值得救。」

  卿塵稍許沉默,目光落在他手中玉笛之上,抬頭道:「若如此,不知殿下可願與我賭一局?殿下若贏了,一切聽憑處置,我若贏了,便請殿下援手搭救她們幾人。」

  夜天湛饒有興趣地聽著她的提議,「怎麼賭,你說來聽聽?」

  卿塵道:「殿下既然隨身攜帶玉笛,想必深通音律,這船上現成有琴,若我彈奏一曲,殿下能以笛聲相和則算贏,不能則輸,如此可好?」

  此言一出,便見旁邊夜天漓搖頭笑了,武娉婷竟也露出點兒輕鬆神色,伊歌城人盡皆知,七皇子夜天湛一支玉笛名動京華無人能及,卿塵此舉無異自斷出路。

  此時夜天湛靜靜看了卿塵一會兒,道:「好,你去試試琴吧。」

  兩個侍衛幫忙將摔落的琴擺好,卿塵重新調音試弦,琴並不是好琴,但也勉強湊合。

  她在長案前席地而坐,白衣裙裾灑落身後,靜雅從容,目光投向夜天湛。夜天湛揚起嘴角微微抬手,示意她可以開始。

  她靜靜側首,心中掠過無數琴曲,秀美的手指輕輕滑過細弦,左手如蘭,撫上古琴一端。

  她不再理會眾人,平靜無波的目光落在前方空處,徐徐抬起的右手順著此時心境,突然彈撥琴弦。

  錚然一聲,清脆中略帶了些喑啞,在座每個人心裡似乎都被什麼東西猛地劃過,隨著這烈烈弦音不由自主心神微顫。

  一聲方落,弦弦聲緊,一張質樸的古琴驟然生出金戈鐵馬的氣勢。

  人人眼前仿佛看到行營千里,兵馬嘶鳴,決戰在即,風雲暗動,一顆心仿佛被這肅殺的音色緩緩提高,吊到不能承受的極致。

  正在暗處心驚,忽聽急弦突起,「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千軍萬馬橫掃大漠,風沙狂湧天地失色。

  琴音搖曳之中,殺伐馳騁,驚心動魄;細弦波蕩之時,劍氣四溢,駭人聽聞。

  一雙纖弱手指下既有萬千氣勢,又時而弦輕音低,稍現即逝的幽咽糾纏其中,承輔跌宕。

  夜天湛玉笛在手,卻始終沒有舉到唇邊,只是靜靜地握著聽曲,仿佛早已隨著這七弦琴音到了浩瀚沙場,風雲激蕩,兵鋒壓城。

  待到蕭索的低音轉回,琴音順勢高起,大開大闔,大有直拔雲霄之勢,不由得叫滿艙人聞聲色變。

  卿塵星眸低垂,琴音越拔越高,指下陡然用力,卻聽「砰」的一聲悶響,古琴再承受不住這激蕩氣度,猛地長弦崩斷,曲消音散。

  白玉般的手指被斷弦裂出一道傷口,鮮血瞬間湧出,滴在琴上,仿若濺開紅梅豔豔。

  她卻無動於衷,只是凝眸看那張琴,認真的神情使人覺得她所有感情都傾注其中,專注得叫人不安。

  半晌,一雙白底皂靴停在了琴前。她沿著那抹晴藍的長衫向上看去,對上的是夜天湛清泉蕩漾的雙眼。

  他伸手遞過一方絲帕,見她不接,握起她的手,替她裹上傷口,動作輕柔。一邊吩咐道:「來人,尋個去處安頓這幾位姑娘先住下,好生看待。將剩下眾人押入京畿司大牢,待我發出權杖封了天舞醉坊,若有人敢反抗,一併拿下。」

  此言一出,武娉婷大驚失色,不想一向以溫煦著稱的湛王行事竟如此毫不留情,跪下求道:「殿下,且看在……看在郭大人分上……」

  夜天湛淡淡一瞥:「本王自不會忘了郭其,讓他等著大理寺問罪吧。」

  說罷對身後哭求再不理會,只看住卿塵仰頭時略帶疑問的雙眸。

  那深深的眸中幽靜的一抹顏色震撼著他,心中似是空卻了一方,說不出的滋味悄悄蔓延。

  許久,他微笑著搖了搖頭,低低說道:「我輸了,即便能和上這曲子也和不上你曲中心境。」

  一個溫婉纖弱的女子,究竟是什麼事情,竟使這一首琴曲之中飽含了如此的遼遠激昂,殺氣哀烈,更有那份揮之不去的淒涼,深深幾許。

  卿塵凝視他俊雅面容,唇角緩緩向上挑起,露出苦澀的微笑,她輕輕起身,「多謝七……」話未說完,突然一陣心悸,眼前一片天旋地轉,人便落向琴前。

  心力耗盡,如那斷弦崩裂,居然再也堅持不住。

  夜天湛眼明手快,及時將她扶住。看了看她的情形,眉頭微皺,一把將她輕盈的身子打橫抱起,邁向艙外。

  卿塵一陣眩暈過後,勉力睜開眼睛,看到俯身注視自己的夜天湛,那溫柔神情脈脈無語,和李唐如此相像,恍惚中時光回轉,相擁低語,輕柔沉醉。

  她動了動手想去觸摸那依稀熟悉的眼睛,卻又疲憊地放棄,心力交瘁的感覺緩緩將她淹沒。

  §上卷 第九章 笛音深處水雲天

  紫綃煙羅帳,羊脂白玉枕,卿塵自榻上撐坐起來,身子卻十分無力,複又一晃。

  帳間懸著一雙鏤空雕銀薰香球,繚繞傳來安神的藥物淡香,無怪睡了這麼久。她勉強扶著床榻下地,四下打量。

  屋中並無繁複裝飾,卻處處別致。長案之上放著玉竹筆架,幾方雪色箋紙,琉璃闊口的平盞盛以清水,其上浮著一葉水蓮花,素葉白瓣,乾淨裡透著些許貴氣,襯得一室清雅。明窗暖光,灑上細編竹席,讓她想起將她安置此處的那個人。夏日炙熱的氣息中心底卻有些異常的黯涼,她環視四周,目光落在牆上一幅畫卷之上。

  畫中繪的是夜湖月荷,她站在滿室明亮之中看去,微風緩緩入室,這畫似乎輕輕帶出一脈月華銀光,清涼舒雅。著眼處輕碧一色,用了寫意之筆淡墨勾形,揮灑描潤,攜月影風光於隨性之間,落於夜色深處,明暗鋪陳,幽遠淡去。微風翩影,波光朦朧,中鋒走筆飄逸,收鋒落筆處卻以幾點工筆細繪,夭夭碧枝,皎皎風荷,輕粉淡白,珠圓玉潤,娉婷搖曳于月夜碧波,纖毫微現,玲瓏生姿。

  遠看清輝飄灑,近處風情萬種,人於畫前,如在畫中,仿佛當真置身月色荷間,賞風邀月,無比雅致。

  她在畫前立了半晌,心中微贊,卻見卷軸盡處題著幾句詩,似乎記的正是畫中景致:

  煙籠浮淡月,月移邀清風。
  風影送荷碧,碧波凝翠煙。

  詩首尾相接,以連巧為遊戲,但不仄不韻,也不甚上口,她念了一遍便蹙眉,突然眼中一掠而過詫異神色。

  詩下附著題語:辛酉年仲夏夜奉旨錄大皇兄、五弟、九弟、十一弟聯詩雅作於凝翠亭,以記七弟妙筆丹青。

  落款處書有一字——淩。

  她抬手撫摸最後那字,筆鋒峻拔,傲骨沉穩,于這幽美的月荷略顯鋒銳,似乎是冷硬了些。便如畫卷舒展時,平江靜流忽起一峰,江流在此戛然而斷,激起浪濤拍岸,然山映水,水帶山,卻不能言說地別成一番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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