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雲中歌 | 上頁 下頁
一一一


  他低頭的樣子,像因大雪驟雨而微彎的竹子。

  雖謙,卻無卑。

  彎身只是為了抖落雪雨,並非因為對雪雨的畏懼。

  ***

  劉弗陵處理完所有事情,回宣室殿時,雲歌已經睡下。

  他幫她掖了掖被子,輕輕在榻旁坐下。

  雲歌心裡不安穩,其實並未睡著,半睜了眼睛問:「今日怎麼弄到了這麼晚?累不累?」

  「現在不覺得累,倒覺得有些開心。」

  難得聽到劉弗陵說開心,雲歌忙坐了起來:「為什麼開心?」

  劉弗陵問:「你還記得那個叫月生的男孩嗎?」

  雲歌想起往事,心酸與欣悅交雜:「記得,他一口氣吃了好多張大餅。我當時本想過帶他回我家的,可看他脾氣那麼執拗,就沒敢說。也不知道他現在找到妹妹了沒有。」

  劉弗陵道:「他那天晚上說,為了交賦稅,爹娘賣掉了妹妹,因為沒有了土地,父母全死了,這些全是皇帝的錯,他恨皇帝。趙將軍不想讓他說,可這是民聲,是成千上萬百姓的心聲,是沒有人可以阻擋的聲音,百姓在恨皇帝。」

  雲歌心驚,劉弗陵小小年紀背負了母親的性命還不夠,還要背負天下的恨嗎?

  難怪他夜夜不能安穩入睡,她握住了劉弗陵的手:「陵哥哥,這些不是你的錯……」

  劉弗陵未留意到雲歌對他第一次的親昵,只順手反握住了雲歌的手:「這麼多年,我一直想著他,也一直想著他的話。到如今,我雖然做得還不夠,但賦稅已經真正降了下來,不會再有父母為了交賦稅而賣掉兒女。只要今日的改革能順利推行,我相信三四年後,不會有百姓因為沒有土地而變成流民,不會再有月生那樣的孩子。如果能再見到他,我會告訴他我就是大漢的皇帝,我已經盡力。」

  雲歌聽得愣住,在她心中,皇權下總是悲涼多、歡樂少,總是殘忍多、仁善少,可劉弗陵的這番話衝擊了她一貫的認為。

  劉弗陵所做的事情,給了多少人歡樂?皇權的刀劍中又行使著怎樣的大仁善?

  雲歌烏髮半挽,鬢邊散下的幾縷烏髮未顯零亂,反倒給她平添了幾分風情。

  燈影流轉,把雲歌的表情一一勾勒,迷茫、困惑、欣悅、思索。

  劉弗陵突然心亂了幾拍,這才發覺自己握著雲歌的手。心中一蕩,低聲喚道:「雲歌。」

  他的聲音低沉中別有情緒,雲歌心亂,匆匆抽出了手,披了件外袍,想要下榻:「你吃過飯了嗎?我去幫你弄點東西吃。」

  劉弗陵不敢打破兩人現在相處的平淡溫馨,不想嚇跑了雲歌,忙把心內的情緒藏好,拉住了她的衣袖:「議事中吃了些點心。這麼晚了,別再折騰了。我現在睡不著,陪我說會兒話。」

  雲歌笑:「那讓抹茶隨便拿些東西來,我們邊吃邊說話。這件事情,我早就想做了,可我娘總是不許我在榻上吃東西。」

  雲歌把能找到的枕頭和墊子都拿到了榻上,擺成極舒適的樣子,讓劉弗陵上榻靠著,自己靠到另一側。

  兩人中間放著一個大盤子,上面放著各色小吃。

  再把帳子放下,隔開外面的世界,裡面自成一個天地。

  雲歌挑了塊點心先遞給劉弗陵,自己又吃了一塊,抿著嘴笑:「我爹爹從來不管府內雜事,我娘是想起來理一理,想不起來就隨他去。反正她和爹爹的眼中只有彼此,心思也全不在這些瑣碎事情上。我家的丫頭本就沒幾個,脾氣卻一個比一個大,一個比一個古怪,我是」姐姐、姐姐「地跟在後面叫,還時常沒有人理我。」

  「你哥哥呢?」

  雲歌一拍額頭,滿面痛苦:「你都聽了我那麼多故事,還問這種傻話?二哥根本很少在家,三哥歷來是,我說十句,他若能回答我一句,我就感激涕零了。所以晚上睡不著覺時,我就會常常……」雲歌低下頭去挑點心,「常常想起你。」雲歌挑了點心卻不吃,只手在上面碾著,把點心碾成了小碎塊,「當時就想,我們可以躲在一張大大的榻上,邊吃東西,邊說話。」

  小時的雲歌,其實也是個孤單的孩子。因為父母的性格,她很少在一個地方長待,基本沒有機會認識同齡的朋友。她的父母和別人家的父母極不一樣,她的哥哥也和別人家的哥哥極不一樣。別人家的父母養著孩子,過著柴米油鹽的日子,可她的父母有一個極高遠遼闊的世界,父母會帶她一窺他們的世界。可那個世界中,她是外人和過客,那個世界只屬於他們自己。哥哥也有哥哥的世界,他們的世界,她甚至連門在哪裡都不知道。父母、哥哥能分給她的精力和時間都很有限,她更多的時間都只是一個人。

  劉弗陵一直以為有父母、哥哥的雲歌應該整日都有人陪伴,他第一次意識到雲歌歡樂下的孤單,心中有憐惜。

  他的手指輕輕繞在雲歌垂下的一縷頭髮上,微笑著說:「我也這麼想過。我有時躺在榻上,會想蓋一個琉璃頂的屋子。」

  「躺在榻上,就可以看見星空。如果沒有星星,可以看見彎彎的月牙,如果是雨天,可以看雨點落在琉璃上,說不定,會恍恍惚惚覺得雨點就落在了臉上。」雲歌微笑,「不過,我是想用水晶,還問過三哥,有沒有那麼大的水晶,三哥讓我趕緊去睡覺,去夢裡慢慢找。」

  劉弗陵也微笑:「水晶恐怕找不到那麼大的,不過琉璃可以小塊燒好後,拼到一起,大概能有我們現在躺的這張榻這麼大,有一年,我特意宣京城最好的琉璃師來悄悄問過。」

  雲歌忙說:「屋子我來設計,我會畫圖。」

  劉弗陵說:「我也會畫……」

  雲歌皺眉撅嘴,劉弗陵笑:「不過誰叫我比你大呢?總是要讓著你些。」

  兩人相視而笑,如孩子般,懷揣著小秘密的異樣喜悅。

  在這一刻。

  他脫下了沉重滄桑,她也不需要進退為難。

  他和她只是兩個仍有童心,仍肯用簡單的眼睛看世界,為簡單的美麗而笑、而感動的人,同時天真地相信著美好的少年和少女。

  勞累多日,現在又身心愉悅,說著話的工夫,劉弗陵漸漸迷糊了過去。

  雲歌嘰咕了一會兒,才發覺劉弗陵已經睡著。

  她輕輕起身,幫他把被子蓋好,看到他唇畔輕抿的一絲笑意,她也微微而笑。可瞥到他衣袖上的龍紋時,想著只有鳳才能與龍共翔,笑意驀地淡了,心中竟然有酸澀的疼痛。

  人躺在枕上,想著劉弗陵,想著上官小妹,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他們一個皇上,一個皇后,其實十分般配。兩人都很孤單,兩人都少年早熟,兩人都戴著一個給外人看的殼子。

  如果在這個爾虞我詐、雲譎波詭的宮廷中,他們這對龍鳳能夫妻同心,彼此扶持,也許陵哥哥就不會覺得孤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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